西坊本就聚集着众多的胡商，此时坊内更是人声鼎沸，旌旗飘飘。人群从四面八方涌上街头，观看胡人的戏班子赤.裸上身高唱苏幕遮，合着鼓乐萧笛之声跳起浑脱舞。还有戴着面具的舞者扮作神灵，一瓢一瓢将据说可以祈福强身的水泼到游人身上。

初一被人.流.裹挟着朝前走去，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此时天色渐渐变暗，道路两旁陆陆续续挂起了灯笼，加入狂欢的百姓越来越多，极致欢乐的脸在夜色中显得光怪陆离。初一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的心中充斥着焦虑和不安。

耳畔的喧嚣嬉闹声越大，越觉得无助。

其实初一心底的某个角落一直觉得自己和其他囿于后院的闺阁女子不同，她懂医又识字，长年跟着师父师兄走街串巷，谈不上见多识广但至少阅历丰富。所以她笃定地认为，这世间的历练和内心的丰盈足以让她游刃有余地面对漫漫人生。

可是直到师父和师兄被衙役带走，初一手足无措之余开始怀疑之前是否太过天真盲目，竟然会忽视了多年来师父和师兄不动声色的纵容和庇护。她只看得到自己的小聪明小胆量，却对身后沉默而坚定的靠山视而不见。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初一突然觉得那些独行于世，面对未知的勇气在此时此刻都好似镜中月水中花。

随着□□的队伍走了一阵子，初一咬着指甲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偌大的西坊她不能像无头苍蝇似的瞎找。以玄澈的个性自然不能与街上的平民百姓混在一起，他一定会找一个能将泼寒胡戏尽收眼底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观赏。

想到这里，初一抬头，果不其然有很多人包了沿街酒肆的二楼厢房，不少衣着华丽的郎君和娘子从窗口探出头，碰见载歌载舞的胡人便抚掌欢呼。

她仔细搜寻着酒肆二楼延伸出来的包房，一直走到街道的尽头。那里坐落着西坊最风雅华贵的酒楼山水阁。

果不其然，雕栏玉砌处有个年轻郎君。他带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只露出轮廓俊美的下半张脸，下巴没有过分瘦削，也无突兀的棱角，有着少年特有的干净利落的曲线。

初一没头没脑地想，这果然是个好位置，连月色也比别的地方美一些。

她隔着面具和他遥遥对视。知道自己应该要避而远之的，可是这次例外。见到他，她好像又充盈了起来。在他的注视下，那些抽走的小勇气小智慧，慢慢地再一次渗透进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双看不见的翅膀支撑着她。

初一刚想上楼，一桶凉水忽地泼下来，是有人泼水乞寒，她来不及躲开，被浇了个彻底。

楼上的郎君看的真切，靠在栏杆上笑得风度全无。初一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拿出手帕想要擦拭一番，没想到贴身藏的帕子也都湿透了。夜里寒凉风大，没一会她就浑身发冷，忍不住打起寒颤。

饶是如此，初一也顾不得湿透的衣服，仍旧踏进了山水阁。

山水阁本就是文人墨客最爱附庸风雅的地方，为了迎合今天的泼寒胡戏也少不得重新布置一番。从天而降的华丽纱幔衬托着舞女曼妙的身姿，摇曳的灯火下是客人们一双双发亮的眼睛。

大厅里的人不算少，初一越过他们的时候免不了碰着挨着。因为她滴水的衣服，不少人嫌弃地发出啧啧嘘声。

初一硬着头皮往里走去。在二楼楼梯口，带着面具的郎君身姿如松，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好似等候了多时。

她心中一松，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楼，脑袋一热摘掉了郎君的面具。

“玄澈，可算找到你了！”

面具一摘掉，二人都有些愣怔。

玄澈率先反应过来，向后微微一仰，与初一拉开一线距离，说：“你要不要去换件衣裳？”

初一心中惦记着师兄和师父，多一刻都不想耽搁，“多谢郎君好意，我不要紧的。我有要事——”

玄澈不理她，只是回头吩咐在旁候着的张弓，道：“你去帮她找件干净的衣裳。”

张弓手脚麻利地招呼店家取一套新的衣裙来。

初一还在拒绝：“我用帕子擦擦就好，真的不用换衣服。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

张弓看不下去，出口打断她，“林娘子，你就去把衣服换了吧。我家郎君怕你湿漉漉地站着，把水汽和病气过给他。”

初一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又窘迫又憋屈。

店家为了讨好玄澈，给初一准备了一套没沾过身的新衣裙。裙子原本是给店里头牌舞女准备的，绿罗织金瓜蝶纹襦裙配杏红披帛，雍容华贵，十分适合风情万种的美人。初一清淡的长相和裙子非常不搭，但她身形单薄，被裹在这过分隆重的裙子里，竟然生出几分无辜的稚气，显得楚楚可怜。

初一从没穿过这样华丽的裙子，她换好衣服之后有些束手束脚地走到玄澈面前。

也许是因为刚才初一被淋成落汤鸡的画面太过印象深刻，又因为喝了不少酒，玄澈见到她仍旧笑个不停，“看来你今年要百毒不侵交好运了。”

初一干笑着附和道：“借郎君吉言。”

玄澈坐在矮榻上，他仰头看初一觉得别扭，于是伸手一拉，初一毫无防备跌坐在他面前。少女一点脂粉也不曾涂过，嘴唇的颜色很淡。她离的这样近，在新裙子甜暖的熏香下，可以闻见若有似无的中药味道。

“我今天听见你叫我玄澈来着。”

初一调整好坐姿，规规矩矩地跪坐在玄澈身边，“我一时情急僭越了，还请郎君原谅。不过我找郎君是有要事相求。请您务必帮帮我。”

“哦，你还是专门来找我的？”玄澈倒酒的手一顿，垂眼看她。

初一就把救必应和端午被衙门抓走的事情告诉了玄澈，又恳求道，“清郎君救救我师父和师兄。”

玄澈听得认真，他说：“律法规定，诸医为人合药及题疏、针刺误不如本方杀人者，徒二年半【1】。若是那刘家证据确凿，你要我怎么帮你？”

初一道：“倘若真的是我师兄师父治死了他，我们甘愿受罚。可是我师父他们一定是被冤枉的。”

“你这么肯定你师父是被冤枉的？”

初一愣了一下，杜鹃苦苦哀求的样子自脑中一闪而过，她避开玄澈探究的视线，硬撑着说：“我师父师兄医术精湛，我、我肯定他们是被冤枉的。”

她的目光闪闪烁烁，自然骗不过玄澈，可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今夜的玄澈醉意明显，浑身散发着一种令初一感到陌生的气息。以往他虽总是有意无意地捉弄初一，但眼中有一种隐藏得很深的清冽和纯澈。

初一看见过，所以从未真正害怕。

可是眼前的郎君则让她非常不安。他的呼吸比平日里微微重一些，表情冷漠又倨傲，一副盛气凌人，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玄澈把初一晾在一旁，转头去看舞女跳舞。他的手懒洋洋地搭在膝盖上，随着乐曲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

舞女的动作轻盈柔美，隔着薄纱水袖含情脉脉地看向玄澈。玄澈用酒杯半遮着脸，眼神淡漠地回望，纵是无情也动人。

现在的他，举手投足才是人们口中那个玩世不恭，名冠京城的风流纨绔。

初一安静地绞了会手指，等一曲结束之后手疾眼快地夺过玄澈手中的酒壶，边给他斟酒边说：“郎君，我错了。”

玄澈一点也不意外，仿佛早就在等她认错：“你错在哪儿了？”

初一说：“我不该瞒您。我师父的确是被人冤枉。他曾经给鑫鑫堂隔壁的郑家小娘子配过下胎药。郑家小娘子眼看着要出阁，她爷娘怕我们把她落过胎的事情传扬出去，所以收买了刘员外家陷害我师父。我之前不说，是因为这事就是郑家小娘子偷偷告诉我的。”她又真挚地说：“郎君，您别生气了。也少喝点酒，您大病初愈，喝酒不好。”

玄澈把酒杯重重一放，道：“谁生气了。”

哦，这事情应该是翻篇了。初一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替他换上茶水，“没生气就好。郎君，您喝点茶。”

玄澈漫不经心道：“县令也不可能只听一面之词。既然你师父他们是冤枉的，肯定能自证清白。”

初一说：“怕就怕他们污蔑我师父师兄，从中作梗。再说了，这件事情除了刘员外，还有郑家夫妇的份哪。郑家主人可是从六品，他要是暗中指使，我怕衙门未必肯看证据。”

“既然如此，你直接去找郑家好了。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顾忌。若你把郑家女儿未婚失节的事情昭告天下，他们该如何对付？你现在上门去，他们考虑到儿女婚事，不会不放过你师父师兄的。”

初一一拍脑袋：“我是急糊涂了，连最简单的方法都没想到！”想了想，她又犹豫起来，“但我答应了杜鹃帮她保守秘密。若不是他们郑家恩将仇报，这个事情我肯定会烂到肚子里。这阵仗要是闹出来，事情总归是会传出去的。”

玄澈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说，那他们活该欺负你。”

初一眼眶发红，“杜鹃的爷娘不厚道，可是她又没有对不起我。若是婚前落过胎的事情被知道了，她后半辈子还怎么活。”

“呵——”玄澈冷笑，“你们在这里姐妹情深，我倒是很同情她的未婚夫。若郑家娘子真的嫁过去，他后半辈子活得才窝囊呢。”

初一也觉得羞愧，她要是死守秘密，那么师父师兄就要面临莫须有的牢狱之灾。可是让她将杜鹃落胎的事情大肆宣扬出去，她也做不到。

“道理谁不懂？可道理摸不着看不见，而人就活生生地在我周围啊，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把一辈子都毁了？如果一出事就不管青红皂白地想着割席断交，大义灭亲，连犹豫都不犹豫，那还算什么朋友？”初一辩解道。

但想到郑家的过河拆桥和杜鹃微妙的态度，初一又觉得自己的坚持仿佛是个笑话，她耷拉下肩膀，颇为泄气：“不过现在都不同了。你说的对，郑家就是算准了我们不会说出去，才无所顾忌地反咬一口。和杜鹃比，还是我的师父师兄更重要。我现在就去郑家找他们。”

“慢着。”玄澈叫住了起身要走的初一，“倘若你的朋友杀人放火，十恶不赦，你也能把道理和人情分开来看么？”

初一奇怪：“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哪里会和这种人做朋友。若果真是我珍重的人，只要不辜负我，我肯定会把他们放在普世的大道理之前。”

“那郑家娘子算怎么回事？她也不见得是个良善之人。”玄澈向来不会在背后议论人是非，这番话幼稚的话一出口，张弓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好像不认识自家郎君似的。

玄澈的脸颊也有些隐隐发红，初一以为他只是酒后失态，没有多想。她站起来施了万福礼，说：“谢谢郎君提点，不然我到现在还傻乎乎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哦，还要谢谢您让店家给我准备的这身衣服。改日我洗好之后再还给您。眼下时间不早，我就先走了。您也少喝点酒，早点回去歇息吧。”

玄澈见初一要走，视线才终于从她的脸移到了裙子上。那裙子领口很大，她两根白生生的锁骨就暴露在空气中。玄澈略微扫了一眼，想这件衣服未必有湿掉的袍子暖和，随即便移开了目光。

鬼使神差地，他再一次伸手拦住初一，说：“你别急着走，我现在可以带你去看你的师父和师兄。你要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