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鑫堂坐落在离南城门不远的长兴坊内。初一走了一阵便能看到坊内的亮光。午夜已过，坊内仍旧喧闹纷杂，亮如白昼。她本以为是泼寒胡戏的缘故，可走近了才发觉那是冲天的火光和奔逃出来的百姓。

长兴坊内居然也燃起了大火！

初一想到先行回来的师父和师兄，几乎肝胆俱裂。迎着愈演愈烈的火势，她掩住口鼻不顾一切地冲进滚滚浓烟之中。坊内起火的地方不止一处，一路上初一左躲右闪，纵然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等她走到鑫鑫堂门口的时候还是被火舌燎了袖子熏黑了脸颊。

值得庆幸的是火势并没有蔓延到鑫鑫堂这里。初一长吁了一口气，敲开了紧闭的大门。

“初一，你总算是回来了！”端午一直守在前厅，他待初一进门之后，就将大门用门栓封了起来。

“师父和杜鹃呢？”初一焦急问道。

端午说：“师父在后院给杜鹃治疗伤。”

初一迅速吹灭了桌上的蜡烛，道：“师兄，快让师父和杜鹃到地窖里躲着！”

鑫鑫堂的后院里有一个地窖，表面上是用来储放杂物和粮食的，但在地窖下还有一层更加隐蔽的密室，出口连着坊外的一口枯井。之前是救必应用来瞒着众人耳目倒腾禁药，收治游侠匪首的地方。

“为何要去地窖？”

初一拉着他火急火燎地朝后院走去，“长兴坊也有人蓄意纵火，我怕玉山他们已经夺了兵器库。现在跑出去是来不及了，咱们先躲起来避避风头。”

端午惊得瞠目结舌：“这帮突厥人好大的胆子！鑫鑫峡向来有重兵把守，他们怎敢在城内放肆？”

“估计这些都是早就谋划好了的。城里的大半亲兵都跟着乔都护剿匪去了，城外的边军一时半刻也赶不过来。”初一道：“其他的一会再跟你细说，快去叫师父和杜鹃！”

端午不再多话，师兄妹二人在后院找到救必应，三人抬着昏迷的杜鹃下了地窖。

众人躲在地窖里，心情极度忐忑，几乎整夜都没有合眼。

初一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地面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呼喊哀嚎。她闭上眼睛，金黄色的火焰在眼底流窜，仿佛真的能感觉到灼烧的痛楚，随后大汗淋漓地睁眼，心悸不已之外还有后悔涌上心头。鑫鑫堂提前得到风声躲了起来，可是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的其他百姓怎么办？

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救必应道：“这一晚上都过去了，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端午说：“师父，我先出去看看。若是外面一切都好，我再回来接你们出去。”

“师兄，我跟你一起去！”初一说道。昨天夜里她彻夜未眠，现在迫切地想要去看一眼外面的情况。

“你给我回来。”救必应拦住她：“昨天瞎跑的帐还没算呢，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端午也不同意初一跟着，他一个人顺着梯子爬出了地窖。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端午几踉跄着下到地窖里。他面无血色地说道：“外面、外面好多死人！”

“是被昨晚的大火烧死的？”救必应问道。

端午摇头:“我去跟前看过，那些人都是被抹了脖子，就跟杀鸡宰羊一般。”

担心了一晚上的事情终成了事实，初一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脱力跌坐在椅子上。谁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她再清楚不过：“这帮天杀的突厥人！一定是玉山他们干的！他们肯定把兵器库抢了！”

平日里一直以好脾气著称的端午也握紧了拳头，咬牙道：“他们趁着昨夜的大火烧杀抢掠，害了不少人。好些街坊邻居都没躲过去。”

“怎么会这样……”救必应也觉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他又赶紧问道:“那强盗可有闯入我鑫鑫堂来？咱们的东西还在么？”

“幸亏有初一咱们才躲过了一劫。昨夜里鑫鑫堂除了大门被砍了几刀，其他的都完好无损。”端午说：“师父，外面街上还有好些受伤的百姓。我想着既然咱们没什么损失，不如备点药送给周围的邻居？”

救必应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万万不可再出去了！咱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他人？”

“师父！”端午难得当面反驳师父，他义愤填膺地说道：“我知道鑫鑫堂向来不白白看诊赠药。今天的药材算我欠您的还不成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受伤的那些人死在鑫鑫堂门口。”

初一也站在端午这一边，说：“师父，药材算我和师兄一起欠您的。您不是一直教导我们医者仁心嘛，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救必应心虚地用力拍桌，大声道：“我哪里是心疼药钱！外面什么情况还不甚明了，你们怎知那些强盗不回再回来？官府的人没来，你们不准出去！”

“师父，我们会小心行事的，绝对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当儿戏。”端午又说：“你想想平日里的那些街坊邻居也对我们照顾有加，我怎可见死不救。”

救必应叹气，他边妥协边肉痛，“真拿你们没办法。要去也不是不可以。罢了罢了，你们去准备些止血的金疮药，再调些烧伤药膏。哦，对了，药膏里加一般的艾片即可，别和龙脑香搞混了。既然是赠药，犯不着用贵的。”

端午和初一见师父史无前例地同意赠药，嘴里一边应着一边脚下生风地朝地窖外跑，生怕他临时反悔。二人匆匆将药备齐，将前门开了一条小缝，蹑手蹑脚地钻了出去。

就算已经从端午那里得知了外面的情况，初一还是被眼前的满目疮痍惊到了。四下里还有几处残火尚未扑灭，路上泥泞又污糟，墙根下七零八落地散落着一些尸首。其他紧闭的门窗后，还有瑟瑟发抖的人影在注视着他们。

“别看了。”端午到底年长了几岁，面对这样的惨状比初一镇定得多。他撑着初一的胳膊，说：“救人要紧。去找找还有没有活着的。”

他们仔细搜寻那些气息尚存的人，然后把这些人连拖带拽地搬回鑫鑫堂。端午心慈仁厚，凡是见到还能动弹的，他都想尽力一救。到了晌午，鑫鑫堂不大的前厅已经挤满了气息奄奄的百姓。

大家都还沉浸在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血腥灾祸中，即使侥幸逃过一劫，仍旧满脸惊恐。

“这、这、这！我的老天爷呀。”救必应从地窖里出来之后，看见满屋子的伤者惊得连连感叹。

“师父，您来啦。杜鹃怎么样了？”初一正穿梭在受伤的人群中替他们包扎敷药，瞧见救必应便迎了上去。

“我正准备给她取药来着。”救必应把初一拉到一边，悄悄问道：“怎么弄了这么多人回来？药材怕是全用上也不够啊。”

初一低声回他，“您是没看到外面的情景，有人从死人堆里朝我们伸手。唉，您说我们怎么可能坐视不管呢，只能有一个救一个了。”

救必应头疼地说：“咱们这是医馆又不是做善事的悲田坊，这么多人哪受得了。一会儿凡是能走的都打发回自己家去。”

两人的低语被附近坐着的一个半大孩子听到了，他呻.吟着开口道：“救大夫，您行行好，千万别赶我走。我阿娘昨夜、昨夜已经被强盗杀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这孩子是街口卖毕罗的姜寡妇的儿子，大家都习惯叫他阿牧，他半边脸肿得老高又满脸是血所以初一才没认出来。

阿牧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初一闻言心中也是酸涩不已。她装作看不到救必应频频使出的眼色，低声安慰阿牧道：“好阿牧，你放心。没人要赶你走，你好好养伤。”

其他人听了也纷纷诉说起自己的不幸遭遇，苦苦哀求救必应不要赶他们走。从众人七嘴八舌不甚连贯的诉说中，初一勉强拼凑出了昨夜里发生的事情。

夜里大火烧起来之后，坊内百姓非但没有盼到前来救火的潜火军，反而等来了一群来历不明的突厥人，他们穿着杂耍的衣裳，手里却拿着大刀长矛。这些全副武装的突厥人如同鬼魂一样凭空出现在长兴坊内，他们大肆烧杀抢掠，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躲闪不及的百姓统统变成了无辜的刀下亡魂。

初一听完，又惧又恨又悔，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仿佛凝结成了熊熊烈火无情地在她体内焚烧着。她两腿一软，瞬时跪在地上，久久起不来。

“初一！”救必应以为她惊吓过度慌地跳起来，同时朝端午喊道：“快，快拿参片过来！”

初一抓着救必应的手，她因为心绪震荡太过强烈以至于话都说不连贯，只是重复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端午正准备递参片给她，听她这么说不由地愣在原地。连其他人都被初一吸引了目光，疑惑地等她的下文。

救必应把初一扶起来，刻意打断她，“诶，你昨天担惊受怕了一整天，身体受不了就不要再逞强了，去休息一下再说。端午，快把你师妹扶到房里去！”

“师兄，都怪我！”被端午半拖半拽地带回房，初一凄惶地说道：“我明明已经知道他们有不轨之心，我也知道他们有可能会夺了兵器库，却还是只顾着自己逃命，都没有通知街坊早早躲起来。他们本来有可能逃过这一劫的。那么多人命，我……”

端午牢牢把她按在椅子上，道：“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话可不能让其他人听了去。杀人放火都是那帮突厥人做的，你怪到自己头上干嘛。”

初一还是原谅不了自己，她追悔莫及地说道：“若不是昨夜我太慌太急，还是可以提前告诉大家做准备的。这样也不至于死了那么多人。”

“千万别这么想。你已经做的够多了。”端午用了些力气按在她的肩膀上，盯着她的眼睛宽慰道，“多亏了你，我和师父现在才能好好好地呆在鑫鑫堂里。还有杜鹃呢，别忘了她也是你救回来的呀。昨天夜里那么危险，你不也去给都护府通风报信了嘛。有些事情是力所能及的。另外的一些事情，则是咱们无能为力的。你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师兄的一番话并没让初一从满心的自责和愧疚中抽离出来。不过他提到了都护府，这让初一徒然想起了玄澈，也不知道昨夜他们那边进展如何。可是联想起昨夜里丧命的人们，初一整个人如坠冰窖。既然那些强盗能够在长兴坊大开杀戒，怕是玄澈也凶多吉少。

端午看她神情恍惚还想再接着劝几句的时候，前面传来一声巨响，鑫鑫堂的大门似乎被重物砸开。随即前厅响起来一片叱骂哭求的声音。

肯定是那伙突厥强盗卷土重来闯入了鑫鑫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