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端午跳起来朝前面跑去。

初一抢先一步堵在门口：“师兄，你别过去！”

“师父还在前面！”端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初一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音发抖，“来不及了！那些人杀人不眨眼！咱们赶紧回地窖里去！”

端午觉得初一肯定是吓坏了，他心想可以先把小师妹送回地窖藏好，然后自己再去前面救师父也更无后顾之忧。于是他便跟着初一走到地窖口，那入口造的十分隐蔽，得花些力气才能打开。端午好不容易打开地窖，他刚下去，等在后面的初一就飞快地关门落锁，出其不意地封住了地窖入口。

“林初一！”端午察觉到了初一的意图，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可见是真的生气了。他在地窖中低吼，“你把门打开！”

初一不顾端午疯了一样地砸门，她趴在地窖上方道：“师兄，咱们不能丢下杜鹃不管。你医术比我厉害，更适合照顾她！杜鹃交给你，我去前面找师父，等我们安全了就来找你们会和！师兄，你多保重！”

大街上的满目疮痍还历历在目，初一方才听见前院异响的时候确实吓坏了。可是当端午准备冲出去的时候她又改变了主意。那种无助等待的煎熬和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死去的悔恨，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遍。

初一忽然想起了昨夜里淋漓尽致的奔跑，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会掩盖住恐惧和痛苦。当为了摆脱险境而全神贯注的时候，反而会忘记危险本身。

虽然前方一片黑暗和虚无，但终究会有光。

她握紧了满是冷汗的手，对自己说，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初一刚慌慌张张掩盖好地窖入口的痕迹，几个凶神恶煞的突厥人就冲到了后院。初一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那些杀气腾腾的强盗打了个照面，即使心中做了万千准备还是忍不住尖叫起来。

这群突厥人昨夜里屠杀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在他们眼中，初一孱弱地像个小鸡仔，和昨夜那些被肆意杀害的百姓一样，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他们将她抓到了前厅，扔到了那些无处可逃的伤者之中。

领头的突厥人叫做拔野谷，他听了手下的汇报，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在地上跪成一片的人们，开口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你们，哪一个是大夫？”

救必应听见问话，犹犹豫豫地抬起头，说：“我是。”

拔野谷扫了救必应一眼，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带走！”

“等一下！”初一猛地直起身子，大着胆子道，“你要带我师父去哪！”

“初一你闭嘴！”救必应低声呵斥，恨不得将她的嘴捂起来。

初一不顾劝阻，继续说道：“我是师父的徒弟，也懂医术。您要是需要人手，求您让我同师父一起吧！”

“哦？”拔野谷停住往外走的脚步，回身走过来捏住初一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的脸，道：“懂医术的女人？有意思。那也带走！”

拨野谷一行人绑了救必应和初一，然后把他们带到了都护府。短短一夜的功夫，都护府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里里外外的侍卫都被全副武装的突厥士兵所取代。府内不乏恶斗留下的痕迹，地上蜿蜒血迹的尽头，是随意丢弃的侍卫尸体。

胡乱搭建的篝火上烤着大块的肉，一群突厥大汉围坐在火旁爆发出阵阵大笑。肃穆端庄的都护府变得如同关外草原般粗粝荒芜。

拔野谷带着救必应和初一穿过抄手游廊和垂花门，直奔内院上房，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上房的院子里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逗弄廊下的鹩哥。那鹩哥毛色油光水滑，是乔都护的爱宠。此时此刻它似乎也感知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任由廊下的人怎么引逗，都缩着脑袋不肯出声。

“军师，大夫给您找到了。”拔野谷一改方才的跋扈，毕恭毕敬地对那人行礼。

被唤作军师的人转过身来，他的汉话比拔野谷说的流利得多，稍微带着些慵懒的鼻音：“鑫鑫峡内的郎中就这两人？”

拔野谷道：“活着的，还能走的大夫，就这两个。”他的语气稀松平常，救必应和初一却是毛骨悚然，大气也不敢喘。

军师又问：“平日里在哪个医馆坐诊？”

拔野谷不识字所以说不上来，他踢了一脚救必应，“军师问你呢！”

“老朽是鑫鑫馆的大夫救必应。”救必应迫不得已回答道。

军师明显来了兴趣，他走到二人面前，说：“哦，竟然是鑫鑫堂的大夫。我听闻你们医馆大夫医术高超，可以医死人，肉白骨。这可是真的？”

救必应满头冒汗，道：“不敢不敢，都是些谬赞罢了。”

军师的视线转向初一，“这位又是哪里的大夫？”

“她是我的徒弟，林初一。平日里帮我打打下手，还算不上正经的大夫。”救必应微微朝前挪了一小步，试图将初一挡在身后。

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军师和拔野谷的眼睛。不等军师示意，拔野谷便粗鲁地将救必应推到一边，对初一说：“抬头！”

初一被迫仰起脸，和军师四目相对。令人想不到的是军师有着一张和低沉声音极不相符的年轻脸庞，他的眉眼稍显平淡，薄而软的唇微微上扬，似乎总带着些许模糊的笑意，令人捉摸不透。

军师也看清了初一的长相，不禁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他一笑便露出了白而尖利的犬齿，在嫣红嘴唇下有种妖异之感。军师说道，“鑫鑫峡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啊。”

拔野谷插话：“军师，既然大夫已经找来了。是否可以让他去看看殿下？”

军师这才想起还有要紧事情没做，他一拍脑门，说：“幸亏你提醒了我。让他去看看玉山的伤势如何。”他的目光又移向初一，指着她道，“她就不要去了。这府里不还有另外一个贵人嘛，把她送过去。”

他们口中的殿下便是玉山，他受了重刑不说又在阴冷的牢房里关了许久，用刑之处伤口溃烂，整个人被折磨的苦不堪言。所以他的手下才四处搜寻大夫给主人治病。

玉山的皮外伤对救必应来说并不棘手，他三两下就开好了内调外敷的各类药方，又被押着去了膳房亲自给玉山熬药。

救必应被押走之后，军师独自进了玉山的房间。

玉山见到他，不顾满身伤痕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恨不得跪下来行礼。不过他深知这个军师在外不喜以真实身份示人，用过的名号也多如牛毛，他拿不准这一次又该如何称呼，“玉山见过、见过……”

军师很坦然地受了他的礼，然后才慢悠悠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嘛，此次我是你的军师，你大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玉山松了一口气，道：“那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以后在外我叫您明煊军师便是。”

明煊还是不太满意，他眼睛微微眯起，半真半假地讥讽道：“瞧你，跟我说话你头都快磕到地上了，任谁看都有古怪。现在你是主人，我是替你出谋划策，帮你取得可汗之位的幕僚，千万不要搞错了。”

玉山忙不失迭地点头，道：“我晓得了。不过以您的聪明才智文韬武略，区区军师幕僚算什么。将来若是我能够重返王庭，夺得可汗之位，我便以阿胡拉真.□□义发誓，突厥各部将永不骚扰大棠边境，同修百年之好。”

玉山小时候被送到长安当质子，随后又入了国子监学习。作为大棠最高的学府，国子监里的教书先生不乏鸿儒大家，学生们也都非富即贵，就连当今皇上的皇子都是他的同窗，当然也有像玄澈这样的世家子弟和名门之后。

他同明煊也算是国子监的同窗，比起成日里招猫逗狗，不学无术的定国公之子玄澈还有其他的王孙公子，那时候的明煊则显得平易近人，处事低调得多。

后来突厥王庭发生内乱，他们的父亲沙钵罗可汗被叔父陷害致死。玉山和他的双胞胎哥哥艾山连夜从长安出逃，饶是一路上经历千辛万苦，艾山还是死在了追兵的箭下。独自一人回到突厥王庭的玉山失去了所有的庇护，更加无法从已经继位的叔叔泥利可汗那里夺回王位。为了生存，玉山只得回到了他母妃曾经的部落吐如纥，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到了秋冬的时候，他便随着族人一起骚扰大棠边境，抢些粮食银两度日。

大半年前，玉山混入了鑫鑫峡，思忖着如何才能换到一些生铁去锻造武器。他在庙会中偶然遇到了大胆活泼的郑杜鹃，交谈之中得知她的父亲竟然是掌管着鑫鑫峡兵器库的库部员外郎。正在为武器发愁的玉山不禁心生一计，刻意接近起杜鹃来。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才发觉杜鹃夸大了自己父亲的权利，鑫鑫峡的军械库并不是由区区一个库部员外郎说了算的，不愿再浪费时间的玉山于是干脆利落地抛弃了杜鹃。

虽然和杜鹃断了联系，但玉山自此就惦记上了鑫鑫峡的军械库。他深以为若是让自己那些骁勇善战的部落族人占领鑫鑫峡的兵器库，那么重返突厥王庭，砍下叔父泥利可汗的头颅给父汗报仇也是指日可待！

可是鑫鑫峡作为大棠的军事重地，层层重兵把守，如何接近兵器库是个天大的难题。就在他一筹莫展，只能望洋叹兴的时候，多年不见的明煊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关外。

当年在长安，其实玉山和明煊的交际也不算多。他之所以铭记于心是因为当年众人都嘲笑他的异族口音，明目张胆地欺负他和哥哥艾山之时，只有明煊对他们兄弟两伸出了援手。

寒冬腊月里藏在书桌下的汤婆子，悄悄遣仆人送来的乌米饭，还有被学生们围殴时喊出那一句先生来了，明煊做的不留痕迹，玉山一直没齿难忘。

时隔多年，明煊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和当年那个缄默温良的郎君判若两人。

他锋芒毕露且咄咄逼人，言语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明煊告诉玉山，我不仅可以帮你抢走兵器库，还可以帮你更多，甚至是突厥可汗的王位。

玉山和他不谋而合，除却年少时雪中送炭的情谊，现在更加卸下心防，对明煊的智谋推崇不已，并且深信不疑。

按照明煊的计划，他们假意逃跑又故意让玄澈一行人抓回来，然后装作不堪受刑暴露了吐如纥的位置，引诱好大喜功的乔都护亲自带着鑫鑫峡的大半亲兵去剿一个压根不存在的吐如纥老巢。而真正的吐如纥族人则趁着泼寒胡戏的机会乔装成戏班子和赶集的游人混入城中，等待时机。

玉山被手下人从牢里救出来之后，他还惊喜地发现明煊几乎兑现了他所有的诺言，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狂喜之下，玉山有意无意地忘记了他曾经在牢中琢磨了许久的问题，生于大棠长于大棠，明煊为何要站在他的这一边？

玉山还躺在床上，发誓的样子多少显得不够诚心。即使他用了阿胡拉真神起誓，但明煊看上去并不太相信。

尴尬之余，玉山看着明煊面无表情的脸，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明煊军师，这人.皮面具您戴着可还合适？您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回头再让他们找些更薄的给您。”

明煊摸着脸上冰凉滑腻的皮肤，说：“罢了，这面具还算透气，不必再费力找新的了。”

玉山好奇地问道：“我有一事不解，您为何突然想起来戴面具了？可是有不便之处？”

明煊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笑容浮在人.皮面具之上，可谓是真正的皮笑肉不笑，他说：“没错。我可不能让咱们的那位昔日同窗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