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以后,马车停在青卜寺外。
初一先行跳下马车,踮起脚向后张望道:“奇怪,怎么还没看见师兄他们?”
玄澈紧随其后从车中出来,听她这么问,立刻以眼神示意牵着马匹的张弓。
张弓收到主人的眼神,心领神会。他以手搭棚,假模假样地远眺了片刻,说:“对啊,他们怎么还没跟上来?”
“哦,我想起来了。”他语气浮夸地背出早就想好的理由:“驾车的是晒青,他总不认路。估计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初一想不明白:“明明只有一条大路而已,而且我师兄是认得此地的,怎么可能迷路呢?”
说着,她突然紧张起来,不安地攀住玄澈的衣袖,“郎君,他们不会出什么问题吧。这、这吐如纥的残余势力可有清除干净?青卜寺地处偏僻,他们会不会半路被盯上了?”
玄澈覆上她的手背,只一下,蜻蜓点水般,又很快松开,“你想多了。倘若真的有人心怀不轨,目标也该是我们这辆马车。”
“啊,对不起!”
初一以为玄澈的轻轻碰触意在拂去自己攥在他衣服上的手,慌得赶忙松开,连连道歉:“我一想到吐如纥,就有点草木皆兵,这才不小心抓了您的袖子,实在对不起。”
这误会可大了。
玄澈心想,棉被也盖过了,药浴也洗过了,如今牵个袖子反倒赔起了不是。林初一这是故意的吧?!
他反手握住初一的手腕,举到她视线平齐的地方,说:“没事,扯平了。”
初一以为玄澈的下一个动作肯定是重重甩开自己的手,然而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一直若无其事地牵着她走到张弓面前,吩咐道:“张弓,你折回去看看他们到底走到哪里了。”
张弓瞄了一眼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挤眉弄眼地同玄澈说:“好的,我先去同他们会合。马车暂且留在这儿。郎君,那我先告退啦。”
他的表情太过嘚瑟,玄澈松开了初一,抬脚踹他,笑斥道:“快滚吧!”
打发了张弓,只剩玄澈和初一两人,静静站在寺庙前。
“我们等大家来了再一起进去?”初一问道。
玄澈摇头,开玩笑,好容易捞着一个独处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无妨,我们先去吧。他们怕是还要好一阵子才能来。”
“也行。”
初一不疑有他,上前扣响了寺门。
前来应门的小沙弥慧悟和初一熟识,十分热情地将二人迎进寺里。
青卜寺名不见经传,本是个冷冷清清的破败小寺。此时收留了不少因为吐如纥占城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倒显得香火繁盛了些。
纵使是佛门清净之地,但架不住平添了这么多人口久居于此,从山门到正殿,熙熙攘攘竟然有几分庙会的感觉。
一路上还遇见了不少半大的孩童,好奇地围绕在初一和玄澈周围,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扯扯他们的衣摆,又叽叽喳喳讨要银钱和吃食。
为此初一早有准备。她从荷包里取出满捧的山楂糖,不厌其烦地蹲下,摊开掌心,将小小粒的山楂糖递给孩子们。见到乖巧可爱的,她还会偏心地偷偷多塞几颗,再像摸小动物似的摸摸他们柔软的发顶。
和游刃有余的初一相比,玄澈从未被这么多孩童围绕过,他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初一身后。
“我就说现在这里人满为患,您来不适合。”初一察觉到了玄澈的不适,趁发山楂糖的间隙回头同他说道。
玄澈低头看她,然后默默又贴近了些,“没有的事。不过是人多了些,我怎么就不适合来了?”
初一暗暗发笑,不好当面揭穿他。
听说有山楂糖可以拿,挤上前来的人越来越多。初一准备的山楂糖有限,很快就供不应求,但后来的孩子不依不饶,甚至有些不明就里的成年人也来凑热闹,围着她不肯散去。
同他们一路的慧悟急得满头大汗,提高嗓音让大家散开也效果甚微。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此时,玄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轻轻松松挤进人群里,然后又轻轻松松将初一带了出来。
“谢谢。”初一的发髻有些歪,衣服也被拉扯松了,多少有些狼狈。
“这里人满为患,你来也不合适。”玄澈理了理依旧平直的衣襟,把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慧悟赶忙引着他们继续向前,边走边问:“这位施主好身手,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玄澈。”
“施主瞧着眼生,应该不是鑫鑫峡本地人吧?”
“对。”
“哦,那您是哪里人?”
“玄某是长安人士。”
就这样一问一答地走着,莫说是慧悟,就连初一都快把玄澈家的情况摸个一清二楚,家住长安胜业坊,家中祖母身体硬朗,高堂健在,上有一兄长,成亲一年,自己年满十七,尚未定亲,诸如此类云云。
初一腹诽,明明是钟鸣鼎食的天潢贵胄,怎么说得跟寻常百姓似的。
眼看着就要问到家里营生,三人终于走到正殿前面。慧悟不再有新的问题,初一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说:“慧悟,我们这回来其实是想去后山走走。一直麻烦你陪着也不妥,我带他去就行。”
佛祖面前,小沙弥一改方才的盘根问底的好奇本色,庄重地双手合十,道:“也好,二位施主自便即可。不过既然来了,不妨上柱香再去后山也不迟。”
挥别了问题多多的慧悟,二人进到了正殿之中。
“对了,偷偷告诉你这里的签很灵验的,要不要试试?”初一看到冷落多时的签筒,询问道。
玄澈打量了一番正殿里情景,说:“我无事不占卜。”
即便家里共有佛堂,祖母和母亲也常常礼佛,玄澈却是不信这些的。长这么大,他很少进国公府的佛堂,倒是老国公去世之后,他才偶尔会去,不是求神拜佛,只为和逝去的祖父对话。
如果祖父真的在天有灵,他在冥冥之中的庇佑肯定会比虚无缥缈的神佛更加灵验。
初一拾起签筒,说:“有事不就来不及了嘛?来都来了不求一个看看么。”
玄澈双手交叉在胸前,依旧不无所动。
“你真的不要么?”初一已经跪在了蒲团上,她仰头问道。
这个距离,有些远。
玄澈想都没想跪在初一身边,问:“我倘若求了能有什么好处?”
“能得到一张很准的签算不算?”
玄澈无法反驳,索性妥协道:“就依你,不过求什么?”
初一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地晃动起签筒,等签条落地,才睁开眼睛,说:“当然是问前路呀。”
她拿起签条,缓缓展开,欣喜道:“咦,好像还可以?”
只见签条上写着:
当春久雨喜初晴,
玉兔金乌渐渐明,
旧事消散新事遂,
看看一跳入蓬瀛。
初一读完喜滋滋地说:“久雨初晴,凡事遂意也。这里的签说得一点也没错,我马上就要时来运转了。”
她把签条小心翼翼地收好,接着把签筒递给玄澈,说:“郎君,您也求一个吧。”
玄澈不置可否,未来的事情哪里说得准呢?不过,求一个也无大碍。
他轻摇了两下签筒,就有签条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初一手疾眼快地拾起来递给他,期待地说:“快看看里面说得是什么?”
玄澈打开签条,一目十行地看完,递给初一一笑了之,“可惜了,下下签。”
初一探头来看,求了那么多次签,还是头一回见过这么不详的签语:
奔波役役重重险,
欲举鹏霄落陷中,
千山万水未能还,
此卦诚恐恨无穹。
玄澈倒还好,他颇为淡定地问:“这签语的意思是我凡事都凶多吉少么?”
“不是的!”初一反驳道,她三两下把玄澈的签条揉成团,说:“这、这个签也有不准的时候!”
“是么?”玄澈指指身后的佛像,说:“你这样可是对佛祖大不敬啊。”
初一顺着看过去,佛像高高在上,平静庄重的眉眼中无悲无喜。
她心中一动,抓着玄澈一道跪了下去,虔诚地掌心合十,说:“求佛祖保佑玄澈平安顺意,旧事消散新事遂。信女愿意和郎君交换签条——”
“你疯啦?”玄澈打断了她的话,“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交换的?!”
“你不是不信么?”
玄澈沉下脸,说:“我不信你也犯不着替我许愿啊。”
初一不理会他,嘴里念念有词地拜完佛,然后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说:“走了,咱们出去说。”
“林初一,你快点回去和佛祖说收回刚才的话。”
来到正殿外,玄澈依旧惦记着初一替自己同佛祖祈求时用来交换的条件。原本没怎么放在心上的签文,仿佛变成了一条毒蛇紧紧缠绕在心口。
初一哪里肯依,坚持道:“是我死缠烂打让你一定要求签的,你其实没道理受这种无妄之灾。”
“我跟你说了我不信这个,上上签还是下下签对我没所谓。”
“对呀,你又不信。”初一仿佛说绕口令似的:“都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你不信所以你的签条又不灵。我信所以我的签条比较灵,这样一来咱们其实是共同分享了一只上上签。你那支签没有效力。”
生怕玄澈再为此纠结,她从荷包里掏出最后一颗山楂糖,说:“好啦,别想了。玄澈,你吃糖么?”
她故意叫他的名字,玄澈果然惊讶之余又有了点笑意,他暗道自己也是昏了头,都说不信神佛偏遇上初一就动摇了。仔细想想,那不过是一张纸一句话而已。
这么一来,心中轻松了不少。玄澈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劲,说:“吃。”
接着,他微微弯下身子,直接从初一的手心里咬走了山楂糖。糖块太小,他的嘴唇无可避免地碰到她的掌心,稍纵即逝,若有似无,好像一个羽毛般的吻。
“你、你、你怎么不用手拿啊!!”初一惊得缩回了自己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虽说看起来玄澈只是随意地吃了她手上的糖,可在以初一的震惊程度来讲,她其实感受得到他的每一个动作。
最开始是贴近手掌,柔软冰冷的嘴唇触碰到皮肤,一点点湿润的硬度是牙齿叼起糖块,然后离开。从始至终,玄澈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过她,如此近的距离,隔着密密匝匝的睫毛,他的眼中含着陌生且令人心惊的情绪。
玄澈起初只想吓唬吓唬她,并没有预想到自己的嘴唇会碰到她,心脏现在也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斜睨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嚼着,山楂糖在嘴里鼓起了一个小包,莫名其妙地评价道:“有点酸。”
一切如常,初一便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咱们去后山吧。”
两人绕过正殿,朝寺庙后面走去。在通往后山的石阶上,初一回头看了一眼正殿的屋顶,心中郑重地默念道:
“佛祖啊,方才我说得都是真的。我真心愿意交换签条,换玄澈的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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