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被领主邀请来参加晚宴的贵族宾客们早早就到齐了，他们乘坐脚踩的小篷船，或四条板凳的双轮船，或轻便的敞篷观光船，或带皮帘子的游览船，如果不是在湖上，还会有人把战舰开到这里来，因为他们都是穿着长袍露出金表链子的大名鼎鼎的人物：披着对叠的披肩、或者披着花哨小围巾的年轻绅士；穿着随风飘扬的长衣，背后带两个靠得很近的纽扣，腰身的下半部分系一条腰带的商人；穿着像是护胸甲一样膨胀的衬衣，理掉头发和剃光胡子的队伍将军；脸蛋红红、头发上抹了厚厚的玫瑰油，为了避免弄脏白手套就由仆人挽着手走路的将军夫人；还有许多穿着拖地长袍，走不了一会儿就得站住把袍子往上拉的贵族妇人。这支队列像波浪似的往前推进，走在最前头的是乡村琴师，他们碰到人不打招呼，走在后头的都是穿礼服、涨红了脸的乡村姑娘们，这些姑娘们也不知道是谁请来的，全都一致涂上红指甲，挽着他们所不认识的夫人们的手，只准低头，不许交头接耳，更不能在背后开夫人的玩笑。

所有人都就位了，乡村琴师便给琴弓上松香，嘎吱嘎吱地拉了起来，琴的把手上上下下，把天上的鸟儿都吓得飞走了，地上的宾客们倒是拍手叫好，像是陶醉在五颜六色的旷野中，也不敢说弹得难听，以为这都是领主花钱请来的呢，谁知道他们都是这附近村里的工人，临时组建起来的便宜货。

尽管音乐氛围差了点，但菜盘子里的食物倒能弥补不足，桌子就摆在大庭院里，刚好可以放下五张长桌子，每张餐桌上都有六大盘烩鸡块和八盘牛肉，好几只羊腿，当中一定要摆上一只完好无损并且非常美观的烤乳猪，四边是香肠、长颈大肚的盛满苹果酒和烧酒的玻璃瓶，用细长的花体字写下某某名字的黄奶酪，用面条制作的领主小塑像。

尼本领主还特别邀来一位著名的甜品师傅，在最中间的一张长桌上盖了一个大蛋糕，蛋糕的底座用夹心圆面和杏仁饼制成，中间是不停晃动却永远翻不倒的奶油大城堡，城堡上别出匠心地插了一面用巧克力制作的旗帜，并用真正的玫瑰花蕾雕出领主的名字。

来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闲聊着，庄园里的孩子们玩捉迷藏似的在夫人的裙子底下钻过来钻过去的，也少不了被工人叫回去挨打的，或者干脆光着胳膊坐在燕麦杆子上吹大号，声音没那么刺耳，完全是因为人多的缘故，这里简直就成了鸭子们游泳的池塘，谁还听得见音乐呢？

不过，在太阳下山后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唱歌的都是插上金翅膀的小天使，乡村乐师们都躲起来了，小提琴的前奏和喇叭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男女的合舞也已经开始了，女人们坐一排，男人们坐一排，还有穿制服的专门给客人送饮料的仆人站一排，花扇子轻轻摇着，香水的气味散开来，庭院里满是镶嵌着珠宝的手镯和胳膊摩擦的声响，心跳与乐队的节奏终于合二为一了。

看到这欢乐而又祥和的场面，尼本领主在餐桌的上座坐了下来，他有点弯腰驼背，餐巾像小孩的围嘴一样在背后打了结，他刚举起酒杯，被撞翻的汤汁就顺着洁白的餐布流下来，人们赶紧端起杯子，仿佛看到一个神圣的国王举起他的圣器，然后也一致把桌上的汤汁故意弄翻，当红色汇到一处，大伙齐声喊道：“领主万岁！愿人类与帝国世代和平！”

苹果酒是冰镇过的，很多不太会喝酒的太太都冷得震颤着，领主感到高兴和自豪，以为她们全是因为感动呢！

就这样，尼本领主还一句话都没有说呢，大家又回到舞池上，红光满面地跳起舞来，刚才的激动一下子成了杯子里的泡影，那像王冠又像葡萄串的帽子在领主的脑袋上左右晃动，他的屁股刚坐下，音乐又开始了。

克丽丝注意到一个被蜡烛的火焰围绕的银色钟形罩，多面体的水晶笼罩在不透明的水汽里，钟形罩上折射出淡淡的光辉，她注意到那罩上写着几行字，不像是帝国字体，更不是人类文字，更像是早期的原石文化，如果真的是原石文物，它本来应该陈列在王宫博物馆里，克丽丝竟为这种事而忽然恼火起来，这简直就是一种对文明的侮辱，帝国人恰恰相反，他们崇尚原石文明，这正是人类自始至终都不能战胜帝国的原因之一。

正当她努力减少表情上的痛苦，一位穿着蓝色礼服、带着金丝眼镜的男宾走上前来，优雅地弯下腰并且伸出一只手来，这个人的身上散发出阵阵清香，他彬彬有礼地问：“我一直想说，你的粉色罗裙真好看，我能邀你跳支舞吗？”

克丽丝抬起头来，看到了霍姆加德先生。

也许有胆量邀请大使跳舞的就只有他了。

霍姆加德先生把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白色餐纸套在手指上，很有礼貌地捡起刚才有人故意掉在地上的花束，他闻了一下，会心的笑了，克丽丝点了点头，同样闻了一下花束，她接过花把它插在细颈酒杯里，并站起来接受他的邀请。

乐师们舔了舔手指，他们看到了霍姆加德，立刻懂得该换音乐了。

霍姆加德扶着克丽丝的后背，他们开始跳得很慢，后来越来越快，周围的一切，酒杯、桌子、餐盘、宾客，礼服，甚至坐在上座的老家伙，全都像轴子似的转了起来，霍姆加德挺着胸脯向下看，克丽丝的眼睛朝上看。他们两个一直转到餐桌的尽头，又从尽头转回来，最后，克丽丝的头往后一仰，霍姆加德搂住她的细腰，舞蹈在掌声中结束了。

他们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你肯定在宫廷里学过舞蹈，要是能和真正的国王跳舞，你准能成为王后呢。”霍姆加德笑着说。

克丽丝看了一下坐在上座的老家伙。

“我说的不是他，他老了，总会有人取代他的。”

“你竟然能在这场合中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

“他是听不到的，而你也一定不会说出去。”霍姆加德先生伸出嘴唇想要吻她。

克丽丝往旁边一仰就避开了，她带着蔑视的神气说：“你要自讨苦吃吗？我可以找出一万种方法让你受苦！”

霍姆加德显得毫不在乎，就像从没惹她生气似的，他松开手，向穿制服的仆人要了两杯苹果酒，一杯给自己，一杯给舞伴：“你不喜欢留在人类社会？还是说你厌恶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一直跟随帝国人的脚步呢？”

“因为他们伟大，人类自私、胆小、贪婪、残暴，人类就是下等种族！”

“噢！多少个百般无聊的夜晚呀，只有你能给我惊喜，让我大吃一惊，是啊！帝国人在身体素质上强于我们，在寿命上高于我们，在智慧上胜于我们，在科技上超越我们，他们发明了发条战士，我们只能用脚行走，他们发明了飞艇和大炮，我们还只能骑马打仗，他们能让城市飞起来，我们连射下一只鸟都很难做到呢！噢，食物开始消化啦，也许他们不吃东西都比我们强！”

“你说你是个大法官？就应该看得比普通人远。”

“你相信吗？我什么行业都干过，我小的时候当过药剂师，但是有一次配错药把人治死了，长大后当过厨师，香料、味精、肉汁，我脑子里的调味比药房里的瓶子多，我的拿手好戏是做各色果酱和甜酒，直到我把一个令人厌恶的子爵毒死在椅子上，若不是因为这件事，我这会还应该学会了保存干奶酪和处理坏酒的技术呢。”

“你不但没有坐牢，还当了大法官！”

“这是我最不想从事的职业，大法官只能做善事，不能明目张胆地干坏事啦！”

“是你的父亲？”

“的确，他要求我这么做！我曾经的父亲！”霍姆加德失去意识似的，眼睛忽然变得像牙齿一样想咬人，他那褐色的瞳孔越往下就越淡了，渐渐沉入浮肿的阴影里：“他从前是个大公爵，老国王给了他很多土地，很多军队，他却连一个瘸腿的仆人都不肯留给我！他还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天呐，生在贵族却遇上这样的父亲，因此我就让他生气，从小就让他生气，我杀了人，为了和他赌气我什么都敢干。”

“可你看起来并不像你说的那么邪恶透顶。”

“人总是会长大的，而且我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当上了大法官，我还真为百姓做过不少好事呢，一些对帝国人来说是好事但对人类来说是坏事的事我也做了不少，我的父亲不再是那个严厉的大公爵，你瞧，他就坐在那儿，那么老了，他一直相信着人类和帝国能够和平共处，他了解我们的痛苦，他听到了贵族的心声，他成了众人的偶像，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赞美我们的领主吧！”

霍姆加德先生已经不知道喝了几杯酒了，他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克丽丝：“你为什么会歪靠在桌子上呢？嗯？”

“因为你喝醉了，先生。”

克丽丝拿白手套蒙住霍姆加德的眼睛，他像个孩童似的靠在桌上睡去了。

她对失去这样一个重要的傀儡感到可惜，如果不是因为醉了，霍姆加德完全可以代替克丽丝杀了领主，现在，她只能寻找下一颗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