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地下室的门开着，她沿着墙走，不发出一点声音，灰色石墙的裂缝在烛火下成了耀眼的波纹，头顶上是一片喧哗，这里是一片寂静，有水仙花、石楠花、茉莉花、或者是一些带湖水的绿叶的气味，地下室里有很多水，水多的地方会把五彩光线反射到穹顶上，穹顶上有彩色油画，看得出来这里曾经是城堡大堂的一部分，大理石台面一到边沿就折断了，有三根歪歪斜斜的巨大柱子支撑着整个地面，旁边又加固了大木板，用钉子钉牢了。再往里走去是一块圣坛，圣坛上点着一盏银灯，银灯下有酒，有鲜花，还有从厨房里端来的肉，它们好像刚放在这里不久，肉冒着热气，就像有人急急忙忙来了又急急忙忙走了。

地窖的建筑风格类似大堂侧殿的一部分，往里走一点还能看到一个更大的房间，这个房间正巧位于舞池的下边，所以能听见上面某个大人物引起的喧笑，不过这大堂仿佛是一间习惯吵闹、为某人准备就绪的大绣房，闪烁的彩画照亮克丽丝的脸，她迈开庄重的步子，从一扇蓝玻璃窗外看到了庄园看守。

看守像是一团影子，蹲在另一个青烟缭绕的侧殿里，他看着面前的雕像，看得很仔细，也看得很久了，仿佛数着有几道旧痕和几个洞眼，而他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犯了罪，低着头，一声不响，也不知道外面有人进来了，沉浸在虔诚的祈祷中。

克丽丝挨着墙，等待祈祷结束，这侧殿的青烟终于散去了，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在这雕像下面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碑，石碑上没有刻出名字，倒是画着一个全身铁甲、战马直立的战士，画像画得很难看，该细细描绘的地方全都一笔带过，但也能看出那画上的人伸长了胳膊，指着从天上飞来的一条龙，不过那也许不是一条真的龙，只不过是和龙相仿的庞然大物罢了。

庄园看守这才听见有人来了，于是说：“这只是一块石头，哎。”

克丽丝等她叹完这长长的一口气，才问：“你盯着石头看了这么久，嗯？”

看守动也不动地瞧着大使，甚至都不敢做一个手势了。

“你的那个淘气鬼拉格纳托我和你说，他搬起椅子来像个大力士，一点都不像小孩呢，我在想他这么小就有如此大的力气，如果生在帝国，将来他肯定是位大英雄了。”克丽丝说。

“小畜生！他居然叫你帮他带话！真是个小畜生！”看守的表情变得很难看，就像是被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揍，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克丽丝走到石碑前，低下头为石碑的主人献上一个女人的敬意，然后转过来抬高她自己似的，把带来的另一杯酒给了看守，说：“不去广场上看看吗？那里到处都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是啊，都是像你一样的大人物。”看守一饮而尽，把杯子倒扣在石碑上，说，“而我呢，我什么都不是。”

“你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你养育了这么多的儿女。”

要不是上头响起一阵掌声，克丽丝肯定能听见看守心脏跳动的声音。这个时候，地面上有人弹起了竖琴，仿佛是天使在天上的歌声琴音，广场在顷刻间安静下来，这琴音穿透石板，使得看守昏迷沉醉了，他的肉体变得轻飘飘，正如散去的青烟一样，几乎让头撞在石碑上。

若不是克丽丝捏了他一下，他真的要看见那长着火焰翅膀的天使把他带到天上去了。

琴声停止，刚才发生在看守身上的困意也就消失了，他认为是这酒不行，就骂了两句：“真该死！怎么能让你喝这种烈酒呢？真该死！厨房的厨子也去跳舞了吗？”

克丽丝不说话，站在离石碑两米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霍布斯先生作为湖心庄园的看守，在大人物面前习惯性地抬不起头，但是他现在觉得这位从帝国来的女大使非常平易近人，除了有点瞧不起人类的神气其他都挺好的，至少她比人类的女子漂亮多了。

“你是一名信徒？”克丽丝问。

霍布斯回答道：“不是的，领主不允许我们信教，他曾下达过这样的命令，把各家各户的原石之母圣象都摔碎，大堂里只能摆放他的画像，有人偷偷把原石之母雕像藏起来，卫兵发现了就把他们统统抓起来，而我也只藏着这一个，在有大人物来的时候才敢看看她，反正大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人物身上，当然，我不是说领主不好，除了这个，他在其他方面都挺包容的。”

“原石之母对你而言如此重要，她是谁？”女人问。

霍布斯说：“她是一个神话，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传说中她生下了第一个人类，并且让人类的后代统治了世界，她……原石之母她……原本是原石人的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后来抛弃了原石人，而成为了我们的神，人类需要这样的神，只有相信她的存在，人类才会团结，才能在战争中发挥巨大的作用。”

“那么她一定是战争之神啦？”

“她是一个传说，传说只存在于我们的信仰，就算她不存在，只要崇拜她，人类也不会失败。”

“可是你们的领主强迫你们丢弃这样的神。”

“他是对的，因为人类最终还是败给了帝国，人类不再需要她了，她或许也抛弃了人类，谁知道呢？”霍布斯先生往后走了几步，脚步迈得很重，然后马上改变话题，说，“这石碑的下面埋葬了格拉·雷诺·皮古拉斯特，他死于莫尼卡战役，那恰好是人类大撤退的前一天，其实只要熬过这天，他就能活下来，因为第二天，人类的国王就被帝国人绞死了，尼本领主匆匆忙忙签下了停战协议，我可怜的格拉·雷诺·皮古拉斯特，我真正的儿子啊！”

他抓住脸，面朝下跪在石碑前。

“你的儿子！那么广场上那些搬着凳子到处乱跑的孩童是谁？”

“是我从世界各地捡来的，战争迫害了他们的家庭，而我正需要这样的家庭。”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摩西是个精灵，我发现她的时候，她的族人正遭到帝国的屠杀，而那小畜生拉格纳恰恰是个帝国人，他的父母也遭到野蛮人的杀害，关于这些，我想聪明的你也早都看出来了。”

“啊，真是个伟大的父亲！”克丽丝继续说，“可是，你也有罪，因为你以前也是个杀过人的士兵。”

霍布斯先生就像把手摁在荆棘丛上，他几乎马上就回想起在平原上和帝国人厮杀的样子，他以前的确是个士兵，即使过了数十年，肩膀还是宽阔的，就算皱纹爬上眉头，他的灵魂仍会在夜里受到折磨。

“多么聪明的人！”霍布斯害怕她继续往下说，就急忙拿恭维的话堵住她的嘴。

可是不管用，克丽丝是一个不到目的就不罢休的女人，她要把这个可怜的老兵逼到绝路，于是就说：“你从世界各处收养了这些孩子，却没有教会他们打仗的本领，为什么不说给他们听，人类的后代需要你这样的战士，是的，需要他们为伟大的王国去送死！”

“不！那都是过去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真的是为人类带来和平的大使吗？”

“和平需要用战争去改变，看看你们自己吧，愚蠢的人类，一动不动躲在盆地里，曾经的领土去哪了？被敌人踩在脚下了，曾经的荣耀呢？曾经的辉煌呢？都被这可恶的领主当酒喝掉了！”

“你是谁！”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谁？那就认真看着我的眼睛，看到了吗？你或许还能再当一回英雄！”

“恶魔！卫兵在哪？卫兵在哪？”

霍布斯先生变得像戏剧中的人物，他的面孔扭曲了，如果那些孩子看到了肯定会被吓跑的，他的四肢在无形的恐惧中挣扎，他的口气鲁莽但是渐渐地连自己都听不到了，他忽然感觉到他的身体正被这双美丽的眼睛迷惑住了，甚至被它吸了进去，他不再像刚才那样乱喊乱叫，而是将灵魂全都融入到对慈母的爱。

他看见了原石之母，原石之母带着他回到了从前。

从前的月亮又圆又红，红得像血，迅速从草原尽头升起，从被焚烧的尸体上升起，它很快就攀升到挂满头颅的树枝上了，树叶像一张到处都是窟窿的黑幕，鲜红的月亮直到上升到没有一片云彩的天空才停下来，它似一只倾斜的眼睛，照亮一群满身鳞甲手握武器的人类步兵，这群步兵从溶成液体的尸体上踏过去，树叶成了阴影，他们刚刚完成了任务。

霍布斯先生走在最前面，他听到一个孩童的哭泣，但是哭声很弱，像是被压在重物下面。霍布斯循着声音找到两具满目疮痍的尸体，他抬起尸体狠狠扔到火堆里，他终于找到那哭泣的孩子了，那是一个还不到一岁的帝国孩童，霍布斯举起重剑，想把这瘦小的头颅砍下来，就像之前砍掉他父母的脑袋那样，可是有东西阻挠他挥剑，因为风来了，有什么吹进他的眼睛，他看了下月亮，月亮也正看着他。

“你杀了他的父母，你又收养了他们，现在，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去吧，拿着这把匕首，你掌管着湖心庄园的所有门钥匙，去打开正确的门，将它插入尼本的喉咙。”

可怜的看守不再思想，他的灵魂已经被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