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庆朝歌」

第七十二章 凤栖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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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帝走回软榻,重新坐下,神态略见慵懒,然就在这副慵懒的神态背后,却有一丝久经斟酌的余光正悄无声息的打量着瑾贵妃。

瑾贵妃前额紧贴两手手背,而两手手心则磁石一样,牢牢粘在地板上,整个身体如折叠成三层的被褥,方方正正跪在殿中,盛帝的余光再犀利,也遍寻不到一丝可偷窥的间隙。一圈游离后,这瞥不被外人留意的余光悻悻而归。

“是谁,原本不重要,但朕不想你又糊里糊涂的错恨了人。”悻悻而归的盛帝用一种近乎平静的口气,幽幽道出一个隐秘:“皇后只是性情张狂不驯,而非愚蠢。她若真想设局陷害,实在不必拿一件不合礼制的披风大做文章。”

因奕王谪贬而心力枯竭的瑾贵妃如遭当头一棒,愕然抬起那张泪痕遍布的脸,双目圆睁:“不合礼制?”

盛帝慢慢褪去身上的慵懒,目露精光,迎上那对因震惊过度而失了往日华彩的瞳孔,露出一抹阴沉冷笑:“你不知道,方是恪守本分,因为那件凤栖梧桐是巴蜀国专程进献给皇后的。朕当时见礼单上只此一件特供贡品,就图了个简便,没让内务司经手,而是命人直接送去了鸾凤宫。”

凤栖梧桐,原来那件图样怪异的披风有个如此尊贵的名字。

嘲讽的酸水还在心里泛滥,一个冷冰冰的现实问题让瑾贵妃醍醐灌顶,酸水顿变泪水,不过霎那,瑾贵妃已哭成一个泪人。

“依照祖制,妃嫔无资格享用皇后娘娘特供之物,私下擅用,属僭越大罪,轻则褫夺封号,降位处置;重则累及母家全族获罪。陛下,后宫女子谁都不是为一己之身活着,每个人的心里都视母族安危重于一切,臣妾亦不例外呀。”

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这还是鄢若飞头一次见瑾贵妃哭得如此肝肠寸断,不禁往她哀痛的脸上多看了几眼。反倒是那位与她生儿育女的男人,眉宇微锁,目光阴沉,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

寻常人半信半疑,心态多为犹豫不决,而帝王半信半疑的最后,往往就剩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一条绝路。

鄢若飞钢铁般坚毅的心微微有了一丝风动:若说瑾贵妃不得宠,盛帝却独独给了她协理六宫之权,风光无两;若说瑾贵妃得宠,那此刻的冷眼旁观委实叫人瞧不出半丝情意。帝王的情爱当真凉薄。

体察圣意从不落人后的瑾贵妃同样认识到,眼泪与哀诉并没有为自己的处境博得丝毫转机。

伴君多年,瑾贵妃不是第一天见识盛帝的翻脸无情,但那都是盛帝对付别人的翻脸无情,此刻亲身感受还是感到些许应接不暇,偏在这个时候,又回想起恩爱时的宠与情,两厢情绪一冲击,便是如瑾贵妃这般目的明确的女子亦感阵阵心寒。

便又嘤嘤哭道:“皇后娘娘宁静致远,人品高洁,臣妾素来敬仰,岂敢存心冒犯?还望陛下明察。”

以尊卑论道,贵妃再得宠,都只是一个得宠的妾室,皇后再不被皇帝所喜,那也是昭告天下的正妻。正妻当前,焉有卑妾放肆的份?

所以,皇后品性是否高洁,都不该被一个妃妾充做冒犯的理由。瑾贵妃大概是伤心过头,才说出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话替自己辩驳。

好在,这位失察的贵妃娘娘身边有一个聪明不输主子的婢女。曼姑姑小小的一个眼神提醒,立刻让瑾贵妃意识到了什么,只见她银牙一咬,泪眼娇媚中迸出一丝果决,绝望着带着一丝无惧:“陛下,臣妾不才,却也明白一个道理。”

盛帝被她的果决和无惧击中了心神,眉心一皱:这样犀利的眼神,看起来很像一个人。

不知是受深藏心底那个人的影响,还是情丝回暖,对眼前人重新有了爱意,盛帝眼底的猜疑略见消散。

盛帝一时的情动,瑾贵妃焉能放过,她止住哭腔,语气格外温婉,但静心去听,就不难发现,在这温婉的声色中暗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

“国弱、国乱,君必昏庸无道;国盛民强,君必舍己为大义。如今北庆国力超然,疆域稳固,臣下同心,焉不是陛下呕心沥血,舍己为大业的功劳?恕臣妾斗胆妄议,臣妾不知陛下对皇后娘娘是否中意,但臣妾深知,不管陛下心中所爱何人,为了北庆,陛下都只会让黎氏女稳坐中宫之位。有了这份清醒在心头,臣妾何来觊觎后位之心?况且,臣妾虽为妃妾,却已是众妃之首的一品贵妃,得蒙圣恩,手握协理六宫大权,同为一品贵妃的荣贵妃见了臣妾,都要唤臣妾一声姐姐,所受殊荣无人可及。臣妾愚钝,此等恩宠加身,臣妾以下犯上冒犯皇后娘娘图什么?图自掘坟墓不成?”

盛帝眯了眯眼,不知在思忖什么,但阴沉的面色已升起暖阳的温度,半晌,沉吟道:“百害无一利,朕相信以你的聪慧,断然不会恶意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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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

言毕,抬手让瑾贵妃平身落座。

瑾贵妃一懵,似乎对盛帝的开恩很是意外,曼姑姑轻轻推了推,清醒过来的贵妃方千娇百媚的谢恩,口里谢着恩,却并不起身,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望了望身旁的女儿。

这样意图明显的一眼,盛帝怎会瞧不见?但盛帝偏偏就熟视无睹。瑾贵妃见状,只好作罢。

在曼姑姑的挽扶下,欣欣然的落了座,人刚坐下,立刻一脸不解的望向盛帝。

“陛下,臣妾并非怀疑什么,只不过因是皇后娘娘赏赐,所以臣妾记得分外清楚,那日的的确确是鸾凤宫二等宫女小琴将凤栖梧桐送至宁粹殿,并向臣妾传达了皇后娘娘的口谕。诚如陛下所言,皇后娘娘位居中宫,乃后宫之主,教导妃嫔属分内之事,臣妾若德行有亏,皇后娘娘责骂几句都是厚待臣妾,实在没有将自己专用之物拿来设计臣妾的道理。但小琴……终究是鸾凤宫品阶不低的宫女,若说此事皇后娘娘完全不知情,这就……”

似是心有顾虑,瑾贵妃很谨慎的顿了一下,待她再开口,话风已见明显改变:“臣妾想,莫不是小琴错领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才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盛帝眉锋不惊眸中无痕,如此心平气和的反应与他一开始就替黎皇后开脱的心迹倒是一脉相承。

而这也恰恰是让瑾贵妃疑窦丛生的地方。

按说,就算盛帝是真没有动摇中宫地位的想法,但帝后关系恶劣到无法修复也是事实,不管黎皇后与错赏凤栖梧桐有没有关联,这都是一个足让黎皇后从此夹着尾巴做人的大把柄。以盛帝锱铢必较的秉性,凡忤逆他者,没有错漏都要凭空捏造一个错漏予以打压,如今,现成的大错稳握在手,却隐忍至今,未露一丝端倪,这实在不能不让瑾贵妃提起十二分关注。

所以,刚才那番层层递进的话,看似是替黎皇后撇清关系,实则却又句句影射鸾凤宫。

盛帝多疑,如果说他从前不予计较,是因无人在他面前这样细说分明,那眼下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就是为了让他平静的心湖刮起一阵疑风。

风吹湖面,就算掀不出巨浪,也要荡出几层波痕。波痕易生惊澜,澜起云涌,风云巨变就不远矣。

这是瑾贵妃的盘算,但现实却又一次让她跌破了眼镜。

盛帝全然没有此前处置奕王时的决绝,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颇多无奈道:“皇嫡子夭折后,黎氏对朕便只剩提防。不管是何原因,只要是朕赏赐之物,她一律命人登记造册,然后再原封不动的锁进西厢阁小叶紫檀长箱内,既不在人前展示,也不拿去赏人,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例外……”

这深深的无奈,任谁听了都是在替黎皇后辩解,瑾贵妃咬了咬唇,盛帝瞟了一眼,语气转温,道:“最重要的是,黎氏远不如你善解人意,没有确凿证据就对黎氏兴师问罪,只会让她借题发挥,闹到最后,不过又是一场撒泼胡闹,徒叫朕烦心罢了。”

若无黎皇后的撒泼胡闹结尾,善解人意自然是夸瑾贵妃比黎皇后大气、明理的好话,但有了这句顾忌,夸人的好话便算不得好话,更像一种警示,警示瑾贵妃就此打住。

聪明剔透的美人眼波狠狠一震,提到胸口的那十二分关注就像翻腾倒海的潮汐,怎么都压制不下去。快速起伏的前胸,急促沉重的呼吸,似乎都预兆着素以沉稳著称的瑾贵妃正朝失控边缘狂奔。

鄢若飞冷冷瞥下一眼,盛帝宽宥黎后,他倒不以为奇,真正令他费解的是,盛帝选在这个时候道出凤栖梧桐的真相,究竟是不想让瑾贵妃错恨了人,还是想借机暗示瑾贵妃追查真正的幕后黑手?

若是前者,意义不大,因为不管有没有这桩陷害,她们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个人,能生出情谊,那才见了鬼。若是后者,意义同样不大,毕竟,盛帝金口已开,奕王三日后离都奔赴封地已是板上钉钉,饶是瑾贵妃再巧舌如簧,说动盛帝,保住一品贵妃尊号,但祖制却不会允许一个没有亲王皇子的贵妃继续协理六宫。失去了协理大权,瑾贵妃便不再是昔日的瑾贵妃。

昔日风头正盛的瑾贵妃都对付不了策划凤栖梧桐的真正黑手,如何又能指望日后这个落魄潦倒的瑾贵妃?

鄢若飞的费解,连同这间被泪水浸泡了大半夜的宫殿蓦然安静下来,以至铜台里烛光的噼里啪啦都格外清晰,盛帝定睛看了一眼,道:“鄢若飞,烛火太暗了。”

这个时候被支开,难道接下来还有我听不得的机密?

心里犯嘀咕的鄢若飞,行云流水的抱拳遵旨,一个潇洒转身后,这位武将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养居殿。

等到殿门关闭的声音落地结出一片孤影,盛帝猛地正了正身,一脸肃杀:“瑾贵妃,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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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你毒杀鄢明辉,朕忍了。因为你是姜族公主,鄢明辉灭了姜族,国恨家仇,不共戴天,你杀他,天经地义。奕王结党营私,朕也忍了。因为太子未立,奕王身为一个皇子,不甘平庸,无可厚非。你与奕王私用禁药,一尸两命,朕还是忍了。因为奕王成婚多年,却无一男半女,洛城早就流言满天飞,你们走一走偏门,情有可原……”

毒害朝臣,谋夺储位,纵子行凶,桩桩件件都是不可轻饶的死罪,盛帝越说不予追究,瑾贵妃就越是心惊肉跳。

她原本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当她从盛帝口中听到自己的第一宗罪时,身子一软,人就像个失禁的傻子,直接从椅子上滚落到了地上。曼姑姑更是听得魂都飞了,等瑾贵妃在地上滚了几滚,滚到殿中时,这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姑姑才像刚从地府里爬上来的小鬼,面容可怖又手脚并用的爬到瑾贵妃身侧。

“陛下,臣……臣妾……没……”

“朕若真想治你,不会支开鄢若飞,所以,你不用急着狡辩。”

“……”

瑾贵妃浑身颤栗,心神错乱,她不知道该不该让自己相信盛帝,毕竟,一旦松口认罪,死的可不仅仅是她瑾贵妃一个,而是九族几百口。

瑾贵妃的摇摆,立刻招致盛帝一声冷笑:“枉你陪伴朕这么多年,竟是一点都不了解朕。朕同你说了吧,勾结外使,败坏亲女名节,才是朕忍无可忍之事。”说到此处,盛帝果然怒上心头,指着瑾贵妃恨道:“因为朕不能让庆阳由此及彼,寒了她的心。所以,你就老老实实随邕王回娄州去吧。至于你……”盛帝的手指突然改变方向,指向一直被他视作空气的明月公主。

看着旁边吓得瑟瑟发抖的贵妃主仆,又看看怒目指向自己的盛帝,明月公主双肩一震,嘴角爆出一阵大笑,笑得盛帝顿了一下,就是这一下之间,明月公主抢得先机,止住笑,一脸不屑的大声质问自己天威不可冒犯的父皇:“我怎么啦?我不过是不想孤苦伶仃一辈子,我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如意郎君,这有错吗?”

盛帝被质问得浑身发抖:“你名节尽失,你竟不以为耻,反以……”

“名节?”

明月公主呢喃着这两个字,人似受了刺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但因跪得太久,双腿麻木,人没起得来,反扑通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瑾贵妃扑上去想要将她扶起,倒被她一把推开。

“父皇真是健忘,竟忘了女儿早在几年前就没了名节。哈哈,我哪还有什么名节?我只有下贱无耻!”

盛帝一脸惊讶:“你,你一直在怨恨朕?”

明月公主目光一定,脖子僵直,毫不拖泥带水道:“没错,我怨恨你,父皇!此前怨恨你,是因为你不肯让我嫁给他,害我一直嫁不出去!如今怨恨你,是因为母妃兄长怜惜我,为我暗中谋划了这样的好姻缘,你却为了照顾庆阳的感受,又要断送我一生幸福,所以我怨……”

“住口!住口!”瑾贵妃如梦初醒,一边嘶叫着,一边甩出一个巴掌,将明月公主打趴回地上,这位因气急败坏而暂时忘了恐惧的妇人,再也顾不上后妃在皇帝面前该保有仪容仪表的教条,失声尖叫道:“疯了,陛下,明月疯了。疯子的话不可信,陛下,为免污了您的耳朵,请允许臣妾将明月带回娄州医治。”

此话一出,瑾贵妃便输了。

换而言之,因为明月公主的出言不逊,瑾贵妃输得彻彻底底,这是连她自己都未想到的。

原本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此刻,她才清醒过来,以盛帝的心胸,如果真有实证,又岂会对她毒害鄢明辉一事不闻不问?

至于结党营私,哪个皇子没有?一尸两命就更好解释,妇人生孩子本就是到鬼门关前走一遭的凶险之事,何来阴谋一说?

但明月公主几句怨恨,却狠狠坐实了奕王和自己破坏北庆、东周两国联姻的罪行。

两害相较,取其轻。与其让盛帝因恼羞成怒而继续疑心追查当年毒杀一事,不如承认破坏联姻,暂且脱身。

定下心的瑾贵妃重重叩了叩首,再次恳请:“陛下,明月疯了,请让臣妾带她回娄州医治。”

盛帝默了默,道:“瑾贵妃教子无方,以至邕王犯下重错,明月公主疯癫,褫夺封号,谪降为嫔,三日后,带明月公主随邕王返回娄州。”

“谢陛下恩典。”

瑾贵妃闭上双眼,死心一拜。

明月公主则突然安静下来,她默默的从地上爬起,冷冷瞧了宝座上的人一眼,不发一语的拖着麻木不便的腿踉踉跄跄离去。

自始至终,她清冷的目光都未看过她的母妃。但当她完全掠过瑾贵妃身边时,却有泪水划过脸颊。

(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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