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间，口鼻处都泛起了湿润，空气里有种无法形容又十分熟悉的腥甜，指尖轻轻捻动时，不大感受得到实质，但又异常清醒而真实。

于大顶一直等着的，就是此刻。

他睁开眼睛，先从硬板床上小心翼翼的爬起来，侧耳听了听周遭的动静——静谧中似乎带着频率极低的鸣响，鞋底踏在地面上，便会随动作漫起一层薄而软的细雾。

“郁深？你来了吗？”于大顶压着喉咙闷声轻唤。

“郁深？郁深？”

于大顶去推窗扇，触手冰冷滞重，完全推不动。

他又叫了几声翁华亭的表字，始终得不到回应，只能顺着门走出了客房。

走廊里气氛环境与客房内相同，唯一不同的，便是原本雁翅排开的十来间客房眼下无穷增长，一间间错落向走廊深处，半遮半掩在蒙蒙雾气中，宛如没有尽头。

天色应该是全黑了，走廊里没有灯烛，只有从一楼沿着楼梯导上来些许的幽光。

于大顶饶是“久经沙场”，此时也不免有些肝颤。

他小心搭着楼梯扶手往下走，颤颤巍巍的木质地板不合时宜的荡起突兀尖锐的“吱噶”声，精准刺在人敏感紧张的神经上，直让于大顶恨不能自剁双脚。

一楼也一片幽黑安静，唯一的光源是一盏烛台，立在柜台内里，依稀能看清掌柜的起伏的肩膀轮廓，像是累极了趴在台面上小憩。

于大顶拿捏着呼吸走上前去，试探性的叫了声“老板”，掌柜的微微动了一下，将醒未醒的样子，于大顶又伸出手去推了推他的小臂——

——掌柜的猛一抬头，一张苍白的脸正扬起来对着于大顶，嘴唇木讷的半张，一双眼眶子深深凹陷下去，没有瞳仁，只余两只突出泛青的眼白，其上长了瘤毒般污污糟糟青脉纵横！

于大顶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尽可能的掩进黑暗里，那厢掌柜的怔愣了一会儿，缓缓伏下身体，又趴睡回去。

于大顶没敢动，不过一息之后，掌柜的陡然又半扬起脸来！

只是这次他一双凸鼓出来的眼球上，各跑着一只蝌蚪大小的瞳仁，关不住似的只管在眼白上左突右冲……

于大顶半半步半步又往后移了几米，总算悄无声息到了门前，匀着力气向外推门，仍然没推动。

他转过头，去看掌柜的那边动静，没防着脚下细微一动，被什么异物硌了脚，赶忙垂头去看，就见自己踩着一根羸弱桀骜的鸡爪子——正是他入住时在走廊转角看到的那只公鸡。

于大顶仓皇抬脚，也做金鸡独立状，双手合十朝公鸡作揖道歉。

公鸡不服，红冠子一抖，翅膀一乍，锋利的尖喙照着他小腿就叨了一口，提着气粗声骂道：“莫挨老子！”

干吶！

于大顶打小就怕尖嘴，那一口跟叨在他心尖儿上没差别，全身一个激灵，身体后仰，肩背抵着门板就朝后仰倒过去。

刚刚还纹丝不动的门，随着他后仰的动作大开。

他连滚带爬跌出驿馆，闭着眼喘了口气，再睁开时——

！！！

就见贴着他鼻子尖一张上了全彩的花脸，满头珠翠下贴着铜钱七星片，底下红粉香腮、朱唇薄抿，端的是艳丽风华、邪魅无边。

就是此情此景下，也确实能吓得人肝胆俱裂，恨不能原地爆炸！

一声尖叫顺着于大顶的嗓子眼儿又憋回了腔子里，恨不能震碎了五脏六腑。

他全身汗毛根根竖立，后脊梁冷汗都糊了两层。

“玉老板，咱不带这么吓唬人的！”于大顶吁出一口气，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上下看了翁华亭一遍，见他这形象似乎像个青衣扮相，照之以往素丽，就是全套的头面底下，仍是那身亮白的丝面睡衣裤，最下头却露出一双红缎面的鞋尖。

还真是每次扮相都不尽相同。

“吓不死你！”翁华亭好好的在家睡着觉，又被招入这“诡境”，本就觉得晦气，再一看见于大顶那涎皮赖脸的样子，就不可能不生气。

于大顶缓过劲儿来，嘿嘿傻乐了几声，殷勤脱下自己的马甲来给翁华亭披上，“又打扰您老清梦了，可我也不想啊，”他竖起三根手指头，“那天和你说案子时，真不知道又是有诡，否则以咱们从小这竹马竹马过命的交情，我还能和你绕那三尺肠子嘛，我这不就琢磨着自己来打个先占，探探路，哪寻思着一闭眼，又劳动您老辛苦一趟了。”

翁华亭不搭这话茬儿，冷眼看看四周，下巴朝驿馆里一点，“里头没事？”

“应该是没事，”于大顶想着掌柜的和那只鸡的衰样儿，就分明是被自己的诡境魇住了，“在这儿能入境，至少说明邱狄莺并没有走远，应该就在这附近。”

他简单将邱狄莺的前尘始末和翁华亭讲了一遍。

没想到翁华亭居然和邱狄莺在此前的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听到她出走的原因，沉默了一会儿，才冷声说：“我帮你，这可是最后一次！”

“保证最后一次！”于大顶把坏笑给憋了回去，这话他俩各自可都说了不下几十次了，天知道最后一次到底是哪一次。

地上原本是平常的夯土路，此刻却是细碎瓦砾铺就的，顺着两人脚下，往西蜿蜒而去。

沿途密布着半膝高的幽紫色碎花，夹道高耸的树干枝桠却都是漆黑干枯毫无叶脉的。

天上无星无月无云，远远地平线处一层青色叠着一层昏黄，被雾气一蒙，全像吊着一块扎染的布。

“你这扮相我真是不习惯，换个胆小的估计刚一看你就已经吓尿了，真的，”于大顶啧啧几声，“你素颜来也好看，你们名角对形象这块，是不是拿捏的也太死板了？”

“隋怀玉……”翁华亭刚一开口，于大顶就没好气儿的“嘶”了一声，提醒他注意称呼。

翁华亭顺应他意，换了个称呼，“我说，二屁蛋……”

“老街坊别揭短行不行！几百辈子村长家那狗孙子给我起的外号你还能记住！”于大顶见翁华亭脸色越发不好，没敢再顶，软和了些语气问，“你刚是要说什么事？”

翁华亭说：“你这回是不是忘带了点什么东西？”

于大顶一时还真没想起来，下意识问：“我缺什么？”

“德！”

翁华亭没好气儿，“你说得什么屁话，这诡境一般是依着你的梦魇构建出来的，我哪能知道你一天天那狗脑子里头都想着什么驴马烂！”他进来了才发现自己扮相是卓文君，又不是要登台给诡唱戏，他也很心累。

“消消气，你这一天哪哪儿都好，就是脾气一点就炸，你说你刚寄养到我们村的时候，哪个孩牙子愿意和你玩，也就我包容大度又有胸怀……行，行，我不说了，”于大顶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你说缺德就缺德吧，脸都不稀得要，还在乎那个嘛……嘘！”

他收起嬉皮笑脸，一把拉住了翁华亭的袖子。

翁华亭也看见了，兀自禁了声。

两人侧身远远的打量。

百来米外，路边支着个摊位，后头一溜坐着六个人……权且算“人”吧，身上皆穿着褴褛辨不出正经本色的衣裳，身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摊位前挑着一杆幌子，写着“卖肉”歪斜的二字。

于大顶和翁华亭对视了一眼。

于大顶为邱狄莺而来的诡境之地，遇上这几个，必是和邱小姐有关联了。

只是，该谁去买？

俩人眼神立时阴狠，口里无声的数着：“三、二、一！”然后同时出拳！

于大顶出了个“锤子”，垂眸看一眼翁华亭出的“剪刀”，眼神里笑意一闪而过，一努嘴，无声的说：“去吧。”

翁华亭愿赌服输，整了整领子，迈着四方步就出去了。

于大顶远远看着，只见翁华亭到了肉摊前，彼此搭了几句话，其中一个摊主就掀开摊位下的布帘子，从里头提溜出一窄条肉，用油纸托着系上麻绳，递给了翁华亭。

翁华亭落落大方慢条斯理的走了回来。

于大顶把人扯到树后头，又瞄一眼那边动静，才接过肉细嗅了嗅，悄声说：“酸腥味，怕不是猫肉？”

翁华亭掏出手绢来搓手，也边观望着肉摊边说：“一共七个人，还有一个蹲在肉案后头的，从这边看不清，”他定睛看着于大顶，认真道，“我用力看了，可是一张脸都没看清。”

那么近的距离，头上没遮拦，却看不清。

“你是说，这七个人都没脸？”于大顶蹙眉想了想，“难不成是看邱狄莺长得美，扣下她，要霸占她的脸？”

“七个人一张脸？那也不够分啊，分着鼻子眼睛的还好，分着脑门儿下巴的不还是照样没脸！”翁华亭不认同这推测，看于大顶把手上的肉又往自己这里递，嫌弃的推了他的胳膊，“现在最重要是得先找着邱狄莺在哪儿，难不成要在这里守着他们收摊儿？”

于大顶忽然想起来，好奇道：“你拿什么买的肉，你随身还带钱啊？”

翁华亭回想刚才。

他问:“肉如何买？”

对方说：“只换。”

他问：“拿什么换？”

对方答：“肉给谁吃，便替我杀了谁。”

于大顶半晌无语，“这样的肉你也敢接？”

翁华亭冷笑一声：“你要没了，我从此正好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