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江枫话碎年」

第1案生死轮回第几番尘尘劫劫不曾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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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陈二妹久等不到,鼓起勇气又催了一句。

连贴着墙根儿的翁华亭都发现了他的异常,好奇的问:“怎么了?”

于大顶装作看信,背过身去错开陈二妹的注视,悄悄递了个眼神给翁华亭,可惜翁华亭理智战胜了好奇心,死都不肯往前靠近一步。

信上起首就两字:讣告。

发信的机构是县上的一家名叫“慈婴”的养育院,这机构是干嘛的于大顶不清楚,但下面紧跟着的一行字他可看明白了。

“你......你儿子......”于大顶咬着舌头尖儿,跟烫嘴似的就是吐不出接下来的字。

“阿水?”陈二妹扶着门槛迈进来半步,仔细打量着于大顶的脸色,整个人都跟风口的破灯笼一般瑟瑟的抖起来,“阿水的病还没好起来吗?他、他怎么样了?要不我还是把他接回来吧,不麻烦官家,我们不要那个免费读书的名额了,我们不读书了,就种田,就采菌子,娶媳妇儿,生孩子......平平安安的就很好啊......”

一个母亲的直觉还是很敏锐的。

她越说越像是确定了某种不详的预感,腔子里却强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去,只拿一双干涩枯槁的眼珠子死死盯在于大顶的脸上,等他一个宣判。

“死了?”翁华亭轻声问。

于大顶叹了口气,为难的对翁华亭说:“是啊,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真是为难得很,信上说她儿子重病去世了,而且信下头还列着一个详单,什么医药费、陪护费、丧葬费,乱七八糟一大堆,好像还有什么过去拖欠的加餐费、冰炭费、棉衣费,一总加起来,陈二妹还欠这什么院里......两百四十二块钱,这让我怎么开口啊。”

于大顶还在愣神,不妨着陈二妹上前一步夺过了他手中的信纸,转身拔腿就跑。

“诶!”于大顶在后面喊了一声,跟着追了一步出去,奈何脚腕剧痛,只能求助的看向翁华亭。

翁华亭只得面无表情的跟出去。

于大顶拖着一条残腿缓慢踱出去,在院子外头找了个勉强算干净的地方坐着等。

其间有村民路过,和他搭讪,彼此套过几轮话,于大顶才大致搞明白,原来十年前“自己”曾代表县民署来村里选拔“民苗”——就是乡野间无父无母的孤儿,若天资良好,便可以送去民署开办的养育院免费开蒙,一应生活用度并学杂费用全免,表现若好,未来还有进读大学的可能。

对于一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民,这不啻于是一次能够改天换命的机会。

可唯有一点,便落在“孤儿”两个字上。

若想竞争这个资格,便要签署一应文件,放弃父母亲人的抚育资格,自此断绝彼此间一切关系。

只这一条,倒是绝了村里不少人家的想头,断绝关系?那可不行!

可那时候陈二妹的丈夫得病去世了,公爹又瘫痪在床,娘家嫂子对她也是百般嫌弃,她一咬牙便想舍了自己那点念想,给儿子换一条光亮大路。

他儿子阿水倒也争气,山野孩子,模样周正不说,性子也活泼灵动,很入得“自己”的眼,两下里便当即签了文书。

“可哪想到,这阿水看着壮实,去了县里却大病小病不断,养育院不时捎信回来,二妹哪次不是咬碎牙攒钱托你带回去贴补阿水生活,你上个月传信回来,不是说阿水病得还更重了些,你实话和我讲,怕别是读书读出了痨来吧?可怜这些年,二妹就差熬血供儿子了。”老乡一脸庆幸,“腌臜土坷垃的命,还真想着能变凤凰蛋?我当初就跟我家那口子说不行。”

于大顶从天亮坐到天黑,不知不觉倚着门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村里的鸡都叫了。

睁开眼睛,厨房灶台那边燃着炊烟。

陈二妹端着两个碗出来,一碗是汤药,一碗是灰涂涂的野菜杂粮粥。

“你的头发呢?”于大顶没接碗,扶着门框站起身来,诧异的看着陈二妹。

陈二妹顶着鸟尾巴似的一头短发,没说话,将两只碗放在条凳上,始终垂着头,讷讷道:“先生,先吃了药和饭吧。”

翁华亭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打了个哈欠,“她找村里识字的人给读了信,一个人跑到山谷里坐了一宿,赶早天没亮就让他哥哥将这屋子贱卖给了村里一户人家,头发也绞下来卖了五毛钱。”

陈二妹攥紧了拳头,目光灼灼的抬起来,朝于大顶看过去,“就算当初签了文书,阿水也是我儿子,生生死死都是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在世上有不了的债,那些钱,我都能还上,”她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一沓票子,颤着手递上去,“现在我全部身家只有这九十二块钱,剩下的我可以打欠条,我去县里做工,一定能还上......”她干瘪的面颊上,有些止不住的水痕,“文书当初说好了,生死不能再见面,可能不能让我再见......不,不用了,”她把钱往于大顶手里一推,背过身快速往厨房去,“你们会对阿水好的,我信得过,不见也没事。”

翁华亭在于大顶刚坐过的那一小块干净地方坐下来,伸手捶了捶小腿,“这身世,确实凄惨,换作是我,只怕也会心里不平,有怨气,不甘心,也能理解,这陈二妹八成就是邱狄莺了。”

于大顶皱眉想了想,在翁华亭身边蹲下,“七世怨种,只要解开一世就成,你别光感慨了,快想想,怎么办呐?”

翁华亭掰着手指数,“父母不在了,哥嫂不亲近,丈夫儿子都没了,家徒四壁,还欠着债,惨成这样,你说怎么办?”

“总有办法啊,”于大顶挠挠头,挠得自己快秃了,一拍大腿,“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往好了想,她现在身家简单,年纪也不算大,耐得劳吃得苦,再嫁一次,有人帮衬着,一年半载再养个孩子,这口气不就顺过来了?”

“呵,”翁华亭不屑得乜斜他一眼,“你想得真美,你怎么就知道她再走一步碰上的就是靠谱的人,万一是个赌徒呢,万一喝了酒就打人呢,万一生病又是个短命的呢?你这是要解怨气,不是给她添柴加火。要不然......”

“啥?”于大顶问。

翁华亭一笑,“要不你收了她吧,舍你一个,幸福我们大家,再生个胖小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一步到位美得很。”

于大顶眼睛一亮,冲着翁华亭点头,“这主意好,不过你可比我会怜人儿,年纪也刚好,女大十,抱钻石!”

“行,那我先回家准备准备彩礼,”翁华亭站起身,装模作样拂了拂不存在的尘土,“回见。”

于大顶赶紧去拦,“我错错错错了,咱说正经的呢,别闹!”

翁华亭转过身,想了想,“当务之急,得给她找个能赚钱的活计。”

“确实,求人不如求己,靠房房塌,找个男人,还不如找份工作来得稳妥,”于大顶越说越觉得在理,“先还了欠债,得无债一身轻了,才有心情再图谋新生活嘛。”

翁华亭这回倒是没反驳,“只是以她这个条件,做工也会辛苦的。”

“做些事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这种时候就怕安安静静地胡思乱想。”于大顶心里做了决定,扬声请陈二妹出来说话。

县里不少工厂,专招女工,村里也时常有厂子里的人来宣讲,陈二妹也是听说过的。

她点头应了,又再三托了于大顶带钱回去,务必好好发送阿水,等她攒够钱,也会再给于大顶酬谢。

看她心心念念的惦记儿子的后事,于大顶也不好再拖沓,赶着上午就和翁华亭出了山。

他腿脚不利索,磨蹭到晚晌才进县城,四处打探了一番,却没人听过慈婴养育院的名字,好不容易问了巡逻的警员,才给草草指了个方向。

养育院在民署后院隔条街的地方,门牌被一墙的爬山虎遮得严严实实,铁栅栏高耸,此刻已经从里面落了锁。

于大顶敲开小角门,跟看门大爷说明了来意。

那大爷拿鼻孔哼了几声,却拦着不让他进,回身锁了门进去叫人,十几分钟,才出来一个一脸冷漠的年轻人,听于大顶说了情况,拿着钞票和欠条就往回走。

“留步啊。”于大顶赶紧追上去,想再问问阿水的后事。

那年轻人不耐烦的一扫他袖子,抽了两张钞票甩给他,“没事别乱窜,有事自然找你了。”说完便进去了,看门大爷跟着就给门落了锁。

原来他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就是个跑腿打杂的碎催。

于大顶有些发愁,事情确实比他原本想得困难一些。

第二天,两人又满县城打听了一下招工的行水,就陈二妹这种情况,虽然苦一些,但比起保姆、保洁之类,确实还是进厂做工薪资更高一些。

于大顶和翁华亭第三天赶回村里,和村里人一打听,却没人知道陈二妹的去处。

于大顶叹了口气。

“这趟活儿真是费腿,要不然舍了这一世吧,咱们认栽得了。”于大顶这辈子加一起也没走过这么长的山路,感觉舌头都累长了一截儿。

“闭嘴吧,”翁华亭翻脸,“你有耐心和她熬几十年,能不能别拖着我,我就不该心软和你趟这浑水。”

于大顶啪啪拍了拍脸,“又急,行,您老歇着,不就做工嘛,左不过就一个县城而已,还找不着一个大活人?我来!”

等撸胳膊挽袖子的把县城篦了一遍,小半个月都过去了。

于大顶按照线索找到郊区一个纺织厂,里头人说陈二妹确实在这儿干过几天,负责织地毯上的绦子,可前几天就辞工不干了,据说是去了远郊新开的一家麻袋厂。

有消息就成。

于大顶带着翁华亭又赶到麻袋厂,没想到所谓“厂”,却是个规模不大的小作坊。

里头也没专职看守,上工时间,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他俩穿过一扇小门,朝其中一间黑屋子一指,就去忙自己的了。

还没打帘子,于大顶就被空气里一股呛鼻的气味熏得快要窒息了。

热气缭绕,又像两毛钱一位客的澡堂子。

于大顶有些想吐,揉着肚子竭力缓了缓,才闷了一口气进去。

屋子正当中立着一个矮沿儿的木池子,周围或跪或坐着四五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正用力的在带棱的木搓板上揉着什么。

“让一让!”两个壮汉抬着一个圆盆,肩膀撞开于大顶,走到池子边,合力把圆盆里的东西往里头一倒。

池子里的水汽又扑上来,满满的火碱味儿。

一个壮汉用鞋尖踢了踢脚边跪着的一个女人,粗声呵斥,“玩呢?想拿工钱就别装模作样惜力气,棉秸皮不下力气搓不干净,想蒙事儿可不行,外头想干的人可是排长队呢!”

那女人被他碰了手,疼得一哆嗦。

于大顶定睛去看,那一双手通红肿胀,干的地方暴着皮,湿的地方沁着血,指甲发紫浮起,密布着一个个细小的圆孔,海绵一般。

惊悚压过了反胃的生理反应。

于大顶几乎是屏息着叫了一声,“陈二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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