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雪上加霜的是，看不见的宇宙能量直接击穿了飞船几个重要模块中的电路板，飞船和地球的激光通信直接中断。虽然他们有零件和能力对损坏的设备进行修复，但太阳耀斑爆发时的外部环境并不具备任何太空行走的可能。尽管维生系统还在勉强运转，但宇航员们都清楚，无论准备了多少年，计划得多周全，一旦进入太空，总会碰到各种问题，现在的他们如果不着陆火星，天知道还会碰到什么，而在太空里他们并不能坚持多久。

可降落火星并不是件容易事，这倒不全是因为“暮钟”的威胁，还有太阳耀斑爆发导致的飞船控制设备处于时灵时不灵的尴尬境地，虽然他们可以通过手动操作飞船实现降落，但麻烦之处在于，他们原计划降落在地势更平坦的北半球，可北半球的沙尘暴比预期长了两个月，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如果现在他们真要强行降落，恐怕就只能考虑地势陡峭的南半球了。

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考虑在火星南半球降落。

回又不能回，落又不能落，宇航员们就这样在中断通讯的情况下在火星轨道上飘了近三周，当然他们并不孤独，近火轨道上漂浮着很多东西：各国发射的火星探测器助推器、报废的卫星、报废卫星的部件（如松动的螺栓和损毁的太阳能板）等。虽然环境很糟糕，但比地球轨道上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近地轨道上甚至还飘着从国际空间站排出的人类粪便，与太空中的宇航员粪便相撞足以毁掉任何人的一天或一生。

火星的高轨和低轨上同样充斥着地球各国各种目的的卫星，虽然美国的各类卫星和探测器数量最多，但遗憾的是，在做了各种努力尝试后，他们依然无法联系上地球，他们既不知道地球的最新情况，也不敢贸然降落，只能边科考边等待地球的指令，同时为了节约燃料和做好降落准备，他们利用火星大气层稀薄的顶部来产生阻力和给飞船减速，就像之前的火星探测器一样。可是直到轨道上的科考项目和减速全部完成，地球方面依然杳无音信，而他们的食物也越来越少。

就在她陷入回忆时，一个和“暮钟”视频中面具男一模一样的诡异声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地在她耳边喃喃细语：“是时候了。”

她蓦地一惊，身体不自觉地一震，头刷得抬了起来，警惕地注视前方，屏气凝神地听着四周的动静，但四周并无人说话，刚才的元器件故障声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类似小石子撞击车辆底盘的“嗒嗒”声。

“科学”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她，目光中都是温柔。

她垂下头，温柔地抚摸着“科学”的脑袋，安慰自己刚才只是太空飞行中常出现的幻听而已。

舷窗外，一个极为耀眼的光点在黑色天鹅绒幕布一样的太空中极其短暂地骤然爆亮后又迅速地归于黑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的余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注意到这个情况，她忍不住抬头向外观瞧，目之所及处，除了飞船下方的红色星球，她只能偶尔看到一闪而过的星际野火，火卫一和火卫二都不见踪影，也没有明亮的星星可以被肉眼直接观测到，令人着迷和难以置信的花瓣状或指纹状星云只能在飞船处于火星轨道的暗影区时被船载太空望远镜或广角相机捕捉到。那些漩涡状星云似乎正在跳着某种宇宙之舞，星辰之桥在它们之间延伸，就像两个恋人在旋转木马前紧握双手。

窗外的黑暗空间让她忍不住想起这次出发时心跳加速的那一刻：在极强的推背感下，窗外的天空从蓝色变成了靛蓝色，最后变成浓密的哑光黑色。当飞船终于越过卡门线，那种失重感一如她童年时在后院秋千时的美好。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真会到达火星轨道，她曾以为她永远没有这一天，不是因为她的年龄和性别，而是她的反核态度不仅让她过早退役，也让她一度离开了无比热爱的航天事业，重新回到海洋研究所从事她职业生涯开始时的工作。

她久久地凝视着太空，不知怎么就想到婚礼时自己身披白纱的样子。刹那间，婚礼上人们的欢笑声、亲人朋友们的祝福声、教堂里飘扬的音乐全都回荡在她的耳边。

如果刚才的梦魇反映了她潜意识里的不安，那此刻浩瀚无边死一般寂静的宇宙反而让她感到平静祥和。

她和前夫的蜜月是在海上过的，因为她当时还在海洋研究所。

当她从睡梦中惊醒时，四周一片漆黑，她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船舱下。

等她爬到甲板上，头顶是繁星闪烁，才发现他关掉了引擎和所有导航灯，正怔怔地望着漫天繁星发呆。

帆船被一波波的海浪举起又抛下，她踉跄着蹑步走到他身旁坐下，把脸依偎在他有力的手臂上：“在看什么？”

“火星。”他抬起手臂指向夜空中一颗闪着红色光芒的星轻声道，“指南针没被发明出来时，古代的水手都是靠星星辨别方向。”

“那没有星星的时候怎么办？下雨，阴天，这种事很平常……”她追问道。

“那他们就会像我一样。”他的声音带着海风的温柔。

“唔，像你一样？”她抬起头，看到那双蓝色如海般的双眸正盯着她。

“跟心爱的人在一起，静静地欣赏着夜色。”他的嘴唇吻了上去。

就在她从长吻中睁开眼时，薄纱般的红色迷雾倏地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就像海水被烧开了，映得两人的脸全都红通通的。

“雷洛克！”她失声喊道，“这雾是怎么回事？咱们该回去了。”

就在她喊叫时，那个被称作“雷洛克”的男人只是冲她微笑却不发一言，他的面孔渐渐被越来越虚无的黑暗吞噬。

一切历历在目，一切又恍如昨日。

在8个多月的深空飞行中，她经常会想起两人刚结婚时他带她去火箭发射现场的那个遥远的明媚午后。在这黢黑的太空之中，那些逝去的时光似乎始终就在飞船外，触手可及。

当飞船和团队历经坎坷，完成人类历史上最长、最远、最雄心勃勃的太空飞行任务，终于抵达距离地球第二近的行星时，火星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像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耄耋老人。

火星的大小看起来只有地球的一半，除了两极冰盖，整颗星球被三氧化铁染成了棕红色，而棕红色在地球象征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鲜血铸就的权力和永无止境的战争，这也是古希腊人和罗马人以他们的战神命名这颗行星的原因。

尽管火星地表因为肆虐的太阳风而变得尘土飞扬、寒冷和干燥，但作为太阳系中的岩石类行星，火星也有着许多与地球无限相似甚至更为壮观的环境。从苍凉的岩石平原到连绵起伏的丘陵，从太阳系最大的撞击坑、比德克萨斯州还要宽的希腊盆地到覆盖了火星周长近四分之一的大峡谷，火星就像是人类曾经的故乡。

当飞船停泊在轨道上时，她看到火星在阳光的映衬下被生动地照亮，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细节散发着孤独、冰冷的气息，以及地球上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光芒。优雅、美丽和超凡脱俗都无法形容她在太空中看到这颗红色星球的感觉，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中更多的是敬畏和震撼。

随着沙尘暴的愈演愈烈，北半球被一片黄沙笼罩，她只能看到北极上方零星闪过的绿色极光。

就这样，她和其他宇航员一起在轨道上陪伴着火星从冬天熬到了春天。

舱门外的走廊里，一个男人弯腰从地上捡起凯特扔掉的托盘，双手捧着凝视许久，然后把托盘交到左手，右手掏出一张卡在舱门右侧的凹槽里从上往下划了一下，门上亮着的红色小灯瞬间变成了绿色，紧接着舱门自动向左侧划开。就在舱门打开的同时，舱内被一片橘光照亮，舒缓的轻音乐旋律悠扬地从凯特的头顶飘了出来。

光线虽不刺眼，凯特还是情不自禁地眯起眼，抬起手臂，张开手掌，遮挡来自天花板的光。

透过手指缝隙，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安静地站在一团光里默默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