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装饰奇特的客厅，四周的墙纸居然是绿色的，还贴着各式各样的彩色贴纸，有花朵，小孩的笑脸，还有七种颜色的大彩虹；正中央还有一副挂在墙上的深蓝色画，是梵高的《星空》的复制品。方形的白色木桌前，放置了很多花花绿绿的图书。尽管现在已经是深夜，但在天花板垂下的淡黄色吊灯营造的光晕中，这里让人感觉十分温馨和踏实。从客厅右手边的门走进去，又是一个装横淡雅的房间，里面则放置了几张办公桌。那几张办公桌都没有人，只是堆放着小山一般的文件，除了最里面那张之外。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坐在那里，正聚精会神地用笔在羊皮纸上写着什么。男人头发茂密，细小的胡茬从下巴一直延伸到两鬓，似乎有些缺少打理。而他的脸却长得非常清秀，给人一种非常阳光向上的感觉。

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一个男孩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在男人旁边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甚至还拿起男人的茶杯喝了一口。

“莘瑞，又来了？”男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这里是位于某座贵族中学的心理辅导室。而男人则是心理老师之一，名为杨周健。这个心理辅导室不仅装修灵动，且还有很多有助于放松的玩具。莘瑞初中的时候，很喜欢跑到这里。特别是晚修下课后的晚上，这里通常只有杨老师一个人，还能让他抒发一下最近遇到的困难，诸如数学考试又没及格，和哪个同学又闹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矛盾之类的事情。那时候杨周健很乐于听他讲这些。不管那孩子是把他当作树洞，或者是垃圾桶一类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重要。或许当初他选择心理老师这个职业，就是因为喜欢和孩子打交道，有着诸如希望所有学生都能心理健康地成长之类的积极目标吧。

但莘瑞今天不像是有什么烦恼的样子，虽然他脸上的表情也不能说很好看，只是相比同时有些许微妙的区别。

“怎么，莘瑞，今天又有什么事情要和老师说？”杨周健饶有兴致地问道。他已经习惯莘瑞突然间跑进来和他说一些有的没的东西了。

莘瑞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说道：“怎么说呢，我想这也许是好事情。”

“好事情你怎么会是这副表情？”杨周健摇了摇头，笑着问他，顺带还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因为我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好事情。”莘瑞无奈地回答道。

杨周健笑而不语。这个男孩说话也太抽象了，一会东一会西，让人摸不清头脑。莘瑞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突然间沉默了。他似乎在苦苦思考着什么。

“关于你之前说的那个烦恼……”杨周健打破沉寂。

“我就是想说这个！”莘瑞接着他的话说道，脸上隐约跳脱着兴奋的光彩，就好像有人帮他打开了被死死锁住的古老宝箱。

“哦？”杨周健有些惊讶，似乎觉得很意外。

“我好像……找到答案了。”莘瑞不太肯定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困扰你已久的那个烦恼，你已经知道解决的办法了？”杨周健追问他，“或者说，你已经搞清楚了问题的根源。”

“我想是的。”

“快告诉我！”杨周健也表示很好奇。虽然自诩解决心理问题的专家，不过很多时候心理这样感性的问题比世界上任何难题都要更为棘手。

莘瑞迟疑了一会，正要开口的时候，心理室的玻璃门外忽然一阵响动。两人同时回头，看向门的方向。现在粗略估计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正常来讲学生都已经在被窝里乖乖睡觉了才对。四周确实很安静，安静地能让办公室里的两人清楚地听到挂钟上的秒针滴答滴答走动的清脆声音。那么刚才的响动就有些突兀了，也许是老鼠一类的东西撞到什么家具了吧。

“还好我们两个都听到了，不然我怀疑是我精神有问题，出现幻觉了。”杨周健自嘲般地叹了口气。

“你这心理办公室还有老鼠吗？”莘瑞没有把头转回来，似乎想找到刚才响声的来源。要是聊着聊着天脚上爬过去一只毛茸茸的生物，这感觉可能令人不太愉快。

紧接着，门外一个黑影快速闪过，一阵尖锐的风声映入二人耳朵。是一个人跑过去了。大晚上的，为什么要跑来跑去，还跑得这么快？但这并没有结束，第二个黑影闪过玻璃门，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人在那条走廊上奔跑。

“我去看看。”莘瑞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拿起杨周健的茶杯又喝了一口，起身走向门口。他打开玻璃门，探出身体的的一瞬间，一个正在高速奔跑的人径直和他撞在了一起！这一下来得太突然，莘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不过好在他是个大学生，身体已经相当壮实，他只是踉跄了一下，很快便站稳。那个初中生则被莘瑞撞倒在地，正挣扎着试图爬起来。

“哥们，你没事吧？”莘瑞有些愧疚，伸手将那个小孩扶起。紧接着，那个小孩转过头看了莘瑞一眼。他脸上的表情，莘瑞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是一种极致的惊恐！初中生没有说话，只是嘴唇颤抖了几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便匆忙甩开了莘瑞的手，一瘸一拐地继续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什么情况？莘瑞心下十分诧异。这时候，震耳欲聋的嘈杂响声袭来。他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于是看向学生们奔来的地方。那些学生脸上的表情和刚才被莘瑞撞倒的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像是有一个魔鬼在背后索他们的命一样害怕。难道他们真见鬼了？莘瑞可不太信这些神神鬼鬼的破玩意。他一边闪避猛冲的初中生，一边努力走向走廊的尽头。奔逃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很快便要挤满这个不大的走廊。这种时候要是拉一个远角镜头，妥妥的丧尸大片。

空气中散发着仓皇和急促的不安气息，莘瑞也莫名开始紧张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越靠近走廊尽头的地方，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有些燥热。他顶着人流，逆水行舟一般走到了那里。心理室外走廊的尽头走出去便是一片开阔地，里面修筑了几个篮球场；旁边就是学生饭堂以及高大的宿舍楼。这些事物莘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说是深深刻在他脑子里也不为过。

下一个瞬间，他看清楚了一切，终于知道为什么空气越来越燥热——整座高大宿舍楼燃起了熊熊大火！橙红色的火舌覆盖了几乎大半数楼层，滚滚浓烟就算是在黑夜中也显得格外立体，涌向四方的热浪不断扑来打在他的脸上。莘瑞傻眼了，他确定这里千真万确就是他熟悉的那个学校，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又如此地骇人！仓皇逃离的学生不断涌来，被撞得歪歪扭扭的莘瑞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冲天火海。

不远处一个男人冲了出来。莘瑞认识他，那是他以前的社务老师，专门负责检查学生的内务情况以及纠察深夜聊天，初中的时候频繁违纪的自己没少受到他的“特殊关照”。此时那个人上半身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甚至在他一边向前跑动的时候，还会有如雪花一般的衣服碎屑飞出。

“莘瑞！”社务老师居然喊出了他的名字：“你愣在这里干什么？快跑！”说罢，他便开始将莘瑞朝人群的方向拉动。

莘瑞看了看社务老师的脸，火光在他缺少头发的额头上反射着扑腾着的影子。

“上面……上面还有很多学生吗？”莘瑞用颤抖的嗓音问道。他似乎能看见好几个阳台上有几个学生正痛苦地捂着口鼻，手上拼命挥动白色的毛巾。而那白色的毛巾在大火中如此地渺小，在死亡的橙色火焰中显得多么无助而绝望。

“先管好你自己吧！”社务管家说道，“去疯狂逃命！你什么也做不了！”

莘瑞拼命摇头：“你说什么鬼话？怎么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他挣脱男人的手臂，试图向火海之中冲去。

“你疯了吗！！”惊恐之中男人一声大喝。这声大喝似乎用尽了他近乎全部力量，就算在嘈杂的大火现场也格外震耳欲聋。

莘瑞被镇住了。他呆滞伫立在原地，机械地缓缓扭动头颅，看着整栋被火焰覆盖的宿舍楼。被火焰烧毁的窗帘或者床单的燃尽的败絮在空中飘舞下落，好似一场凋零的大雪。漫天都变成了单调的死灰色。

男孩猛地惊醒了，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喘粗气。他身上流出的汗水已然将床褥染湿。

片刻过后，莘瑞终于冷静了下来，深深叹出一口气。原来这又是一个梦。只不过这次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可怕噩梦。万幸这只是一个梦，那些火，那些漫天飘舞的灰色余烬，那些挥舞着毛巾求救的同学，都是不存在的。

他将湿透的上衣脱下丢在床头，又躺了下去。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四点，窗外仍然是一片漆黑，离自己的闹钟响起还有整整好几个小时。如果不想明天英语早八没精神的话，最好快点乖乖睡着。睡吧睡吧，他对自己说道。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火灾，恐怕自己一辈子也不该遇到这种灾难。人生本来就很简单，好好睡觉，明天起来认真上课，晚上继续写作业，一切的一切都应该如此有条不紊。

他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脑海并没有安静下来。他摸向自己的心脏，那里好像一个泵，正疯狂地跳动着向他全身输送血液。或许他真的被那个梦吓到了吧。过去他也做过很多噩梦，但今天这个绝对是最为真实的一个。那滚滚而来的热浪，那填满瞳孔的橙红，就算已经完全清醒，莘瑞好像还是能看到那样一个凄惨的场景。

他在床上不断翻滚，就是无法摆脱那个噩梦的阴影。睡不着就只能拿出手机胡乱翻翻了。凌晨四点，没有人会无聊到现在还醒着，朋友圈属于静止状态。他想起杨周健曾经和他讲过一个追女生的诀窍：那就是陪女生一起熬夜，熬到凌晨两三点三四点，这时候聊天是最利于增进感情的。现在莘瑞终于理解了，这个点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醒着的人则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孤独，当然最需要陪伴了。

莘瑞竟然刷起了微博。这种遍布垃圾信息的软件他平时是不会碰的，无奈现在实在是太无聊，只能打发一下时间了。一点开微博的搜索框，屏幕下方便会自动弹出实时热点top30之类的东西。这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无非是哪个明星又塌房了，或者什么“这妹子真漂亮”一类的热搜……

可下一秒，莘瑞的目光却死死地被钉在了今日头条上。

“突发新闻，汕头一高校宿舍楼爆发剧烈火灾，消防队已到达现场抢险。伤亡数据持续更新中！”

莘瑞再次坐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惊恐的情绪真真切切地充斥满他的内心。他再不可能睡着了，只疯狂地搜索有关这场“火灾”的词条。冥冥之中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还是不肯相信。只是那个爆发火灾的学校名出现在屏幕上时，莘瑞的心脏似乎静止了数秒钟。

那正是吴鑫所在的大学。

去你m的，什么鬼？莘瑞想把手机直接砸出去，满脑子的恐惧转变成怒火。他有那么一刻觉得这是谁的恶作剧。他拼命拨打吴鑫的电话。就算吵醒她也好。如果能吵醒她就好了，吴鑫想必会睡眼惺忪地对着电话骂他两句大半夜地打电话过来有毛病是吧？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拜托你快点接电话吧，告诉我是我脑子出问题了根本没有什么火灾！

忙线的长段电流声划破整个夜空。莘瑞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乳白色的走廊之中，两侧的白织灯打下淡淡的光芒笼罩四周。这里的环境很安静，只偶尔有几个身着粉色服装的护士推着装满药瓶的手推车经过。毕竟这里可是市里最大的医院。小护士推着小车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平日空无一人的长椅上坐了个人。那是个年纪并不大的男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大学生模样。

“同学！”护士摇了摇那人。莘瑞猛然惊醒，用惺忪的睡眼注视着小护士。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呢？”护士问他。

莘瑞有些歉意地摇了摇头：“抱歉，我是来看一个人的。”

在这里睡着实属无奈。吴鑫昨天刚从ICU转移到全封闭的无菌病房，听说命是保住了，不过可能一时半会醒不过来。那个无菌病房也真是可恶，牢固地打上了百叶窗，从外面只能看见里面散发出来的几丝微光。他向医生请求穿防化服进去看一眼时，却被医生以非病人亲属为由拒绝了。莘瑞也不打算就这样离开。来这里已经第二天，连吴鑫一面也没见到，实在是让人有些不甘心。

这时，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莘瑞转头看向她，短暂地激动了一下。那是黄晓岚。黄晓岚这两天估计没怎么睡觉，黑眼圈笼罩了她的整个下眼脸，眼白中交织着许多细细的血丝。

“吴鑫在哪？”黄晓岚直截了当地问道。

“在无菌病房里，医生怎么也不让我进去。”莘瑞无奈地回答道。

“在这等我一会。”黄晓岚撂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她居然去找穿白大褂的医生理论去了。这种工作果然还是交给她这种社牛来完成更加得心应手。

不一会，医生竟然被她说服了，做出了让步，短暂为他们打开了遮挡无菌病房玻璃窗的百叶。两人趴在玻璃窗上，看向房间最中央的病床。淡黄色的被褥里，躺着一个满身捆满白色绷带、像是木乃伊一样的人。她身旁则是几个架高的输液管，连接在她身体的各处。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吴鑫醒不过来了。从她全身上下的绷带来看，烧伤的面积非常巨大。很难想象这个女孩在那浓烟密布的红色火海里，在吸入浓烟导致的窒息之中挣扎着拼命呼救，却只能看着火舌一点一点爬上自己身体时的绝望心情。

窗外的两个人脸上都已经布满了泪水。似乎没有人看到自己朋友变成这副样子还能忍住不哭。

他们身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沉重地补充道，由于这个女孩被火焰灼烧时脑部受到了极度的刺激伤害导致神经系统严重受损，很难再醒过来了。也许她会醒的，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很久很久……

这就是所谓的植物人吗？两人无法控制地掩面痛哭。最好的朋友成为了植物人，往后的生活或许吴鑫的身影将从此消失。也许这个从来事无巨细地关心她们的、美丽的人，就要像坏掉的钟表一样永远静止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