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梦奇缘」

第四回 诉身世美人空落泪,叹生平少年枉含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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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如玉大仇得报,那殷老学士却已病故,与红儿又在外祖家中住得多时。全府上下见她知书达礼、举止端庄,又见那红儿精明伶俐、言语得体。无一个不欢喜的。

独舅父夫妻二人,容她不得。一则念她不婚不嫁,怕外人说长论短;二则见她生得艳丽,恐惹出事端。

偏有两个孩儿,却不似他夫妻二人。且说他夫妻二人,生有两子,一个唤作“殷怀礼”,二十有七,娶妻严氏;一个唤作“殷怀义”,一十五岁,未曾婚配。

那殷家二子,俱是个读书的人。

单说这殷大郎,虽满腹经纶,却无意仕途,二十六岁方才娶妻严氏。那严氏生得黑面黄发,鼻壑齿缺,又跛一足。然贤淑中慧,品性良善,长于经济。因她生得貌丑,虽二十五岁,亦无人纳采。

这殷家大郎虽无潘安似的貌,却也是个端正的男子,又有那等学问,你道他缘何却肯要这般的娘子?

原来一载前,怀礼奉父命,带了几个小厮去集市买些布匹绸缎,此事本来吩咐下人即可。听得父亲说是给母亲办寿宴用的,就主动请缨,亲自择选。

街上行人不断,两旁具是些行货陈列,来往叫卖声不绝。这里,怀礼刚在一家绸缎庄选好了布匹,出了绸缎庄门,就命人装在车上。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几个小厮装车已毕,又给他牵了马,正欲上马时,见一丐者立于卖桃摊前,摊主却是一老者和一黄发女子,那女子见丐者面有菜色,遂生怜悯。对那老者道:

“阿爷,那人想是几日不曾进食,且可怜他则个,与他几个桃儿,也不打紧。”

老者道:“便与他些个桃子”

那黄发娘子,就取了五六个碗来大的桃子与那丐者。丐者伸手来取,怀礼看时,叫道:

“且慢!”

三人看时,见一身着丝制圆领袍,头戴软脚幞头巾,足蹬云头锦履鞋的男子,立于马前。见他这等打扮,那丐者和那老者心里已惧他三分。

怀礼道:“这些桃子你却拿不得。”丐者听他这般说,便跪在马前,哀告道:

“望郎君可怜小人些个,胡乱与了小人,小人乃是逃难至此,腹内只是饥渴,非是小人去讨他的果子,是他自家予给小人的。”

黄发女子见怀礼这般说时,却待要发作,与他理会。怀礼就从怀内掏出些散碎银子,又命下人把去取个羊皮口袋,就把那碎银子放了进去。

下人接了羊皮口袋一齐与那丐者,丐者称谢不已,携了羊皮口袋,到别处去了。

这里,怀礼就来到买桃的父女摊前,见老者衣着虽简却也干净,再看那女子时,却生得黄发黑面,鼻陋齿缺,一足似跛。

便来行礼道:“娘子卖的好桃子。”

女子见他是个君子,就来还礼道:“郎君方才所为,端地是个好男子。只是不曾品尝奴这桃儿,却因何道‘好’?”

怀礼暗忖道:“果真人不可貌相,乡野之间,竟有这等品性高洁的善良女子”就命人腾了辆车,欲将全部的桃子都买了。

那女子道:“如此,奴却卖不得了。”

怀礼道:“娘子因何不卖?”

女子道:“郎君纵有万贯家资,便要如此挥霍,又岂能长久?这桃儿虽鲜,却也放不过六七日,尊夫人若知时,岂不恼了?”

怀礼笑道:“娘子差矣,小生并无内子在堂,又如何得恼?”

女子亦笑道:“郎君纵无妻室,便是令尊令堂也该埋怨郎君了。郎君若是勤俭持家、不骄不奢,方能家业兴旺、富贵长久。方才救济,可见君之大义,施钱舍银非是无度;然此间生意岂可无有算计?”

怀礼道:“娘子有如此见识,尊夫何其幸也!”

女子听她说出此等言语,心里却似慌了,忙道:“郎君休如此说,因奴貌丑,至今未曾婚配……”言讫,只是低头不语,似有神伤。

怀礼听她这般说,不曾想却有这等见识,家里也少个主持经济的。因此,心里便有五分欢喜。遂再见她容貌时,却有几分可爱;又见她低头无言,心里生了一丝怜悯。

怀礼就问那老者:“敢问老者高姓?这小娘子端地是何人?仙居何处?”

老者道:“老汉姓严,此乃老汉小女。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只在严家村里住。”

怀礼与卖桃父女说了多时,便带着随从渐渐地走了。行不多远回头又去望那父女,却见那女子却也望着他,见他望来,不觉面现惭色,似有羞容,自低头去拾那桃子。

回至家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只是惦记着那卖桃女,又见她有依然之容,遂愈发思念。良久,便梦到那卖桃女,虽是白日模样,却有神女之姿,似觉西子昭君也不及她。

恍惚间,卖桃女却进前来,似笑非笑,似喜非喜,那双目中仿佛有河汉般的光景。令人心驰神往……

翌日天明,那怀礼便禀了父母,欲纳此女。那夫妻听得下人说她貌丑、跛足便不欲纳之,后听她是个有见识的,就叫她父女二人前来。

进得门来,那夫妻见她果生得貌丑,跛足,心内已是不喜。更不欲采纳。怀礼听得如此说,哀告道:

“大人在上!孩儿是个识礼之人,未曾屈就双亲,如今别无所求,但求匹配严氏而已!”

夫妻道:“我儿休怨,她那乡野女子有甚好处?我且给你寻那秦家娘子,那娘子便也似天仙一般,又识得礼数,却不强那跛子百倍?”

怀礼见父母如此说,又听着“跛子”二字,心里只是不快。不消数日,怀礼就同了几个心腹随从,带了礼物去寻那卖桃女子。

行不消数里,便来到严家村头,又问了行人卖桃父女住处。

这里,来到卖桃女住处。却见黄土筑墙,茅草盖屋,门前生一株紫荆花,后檐种一片桃柳树。怀礼因恐惊扰他父女,便未曾骑马,只与随行人等步行至此。

一个小厮却待叫门,怀礼恐他不妥,就命随从别处俟候,自来敲门。那女子开了门,见是前番的郎君,心里自是欢喜。便问道:“郎君何来?”

怀礼施礼道:“前番一别,娘子可曾安好?那日街前,见娘子有依然之容,小生惭愧之至,辗转难眠。便欲让父母写个婚书来请,不想父母却要将那秦氏与我,小生告道‘孩儿别无他愿,只求匹配娘子’,父母不肯,小生仰慕娘子多时,心内只是不甘。又不知娘子心意,便来打扰。”

那女子闻听,心亦不甘,又怜他踌躇。便泣道:“郎君何故羞我?前者尊堂唤奴,奴已知尊堂心意。只是碍于面皮,不曾言讲。街前之事,奴亦何曾忘却?奴自是个貌丑之人,只恨无有西子之容,得配郎君。郎君自择佳丽便是,却又何来?”

怀礼闻言,亦是流泪。拜道:“娘子休出此言,小生愧疚万分,岂敢有负卿意?小生闻得本县明府,乃家祖门生,便去拜谒。明府若知,必令父母回心。彼时,小生当以‘六礼’迎之。”

女子听闻,窃喜。便拭泪道:“如此,妾当恭候,郎君莫负妾意。且吃了茶再走。”

言罢,自是羞涩,怀礼遂进得屋来,吃了茶不提。

且说怀礼回来,果去拜谒县令,那县令闻听,深受感动。便召来怀礼双亲至堂。不消旬月,怀礼便与严氏完婚。两人相敬如宾,恩爱异常。

又说那殷家二郎,这年一十五岁,家里自有个先生教他。他既聪慧,常出奇言,又颇知礼数,那先生就愈发喜爱。自从表姐住在东厢房内,便时常去寻,原来却是“醉翁之意,非在酒”。

这日,先生出门去了。就来表姐房内,如玉见他来了,便叫红儿端茶。怀义就来施礼,一躬扫地道:“阿姊一向可好?小子怀义前来探望。”

如玉道:“我自是好的,不知阿弟近日学业可有长进?”

怀义道:“承蒙阿姊挂怀,今日先生不在家中,小子方才来此。”

那红儿见他刚过总角,才至束发。又生得桃眼墨眉,粉面腮;伶鼻细齿,元宝耳。端地几分可怜,便要来逗他。

红儿笑道:“好个童儿!娘子问你‘学业可有长进’,你却兀自说‘先生不在,方敢来此’,分明是避重就轻!”

怀义见了红儿,心里自是欢喜,便笑道:“姊姊差矣!小子今年一十有五,虽不曾婚配,业已束发,且可再以孩童视之?适才阿姊问小子学业,不曾回得阿姊,先生自是出门去了。若小子稍有差池,先生岂肯自去?方才小子所言,不过是‘先生不在,方才来此’,有甚敢与不敢的?姊姊错意了。”

如玉听他这般说,心里自是好笑。便对红儿道:“红儿你看,我这阿弟却也如何?你只言他一句,他便回你十句。端地是个巧舌的孩儿。”

红儿道:“娘子,你听他说的甚么?我等自问他学业,他却拿些浑话来聒噪我等。”

又向怀义佯嗔道:“好个没分晓的童儿!胎毛也不曾退的几日,却如何肯来戏我?我便做得奴婢,端地是个姊姊。哪个问你婚配不婚配的?”

怀义道:“姊姊又差矣。自古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婚不嫁,闹出笑话’,小子虚度一十五载,岂有不论婚嫁之理?既有孔孟之道存,也有周公之礼在。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圣人如此,周公之礼焉能废哉?仆自当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也!又曰:‘学儒必须敦伦尽分,始能希圣希贤也’,不然所学非实,岂有益哉?《礼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仆以为若夫戒之,则难;节之,则易,此谓人情也。屈子曰:‘日月乎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先贤谨言,仆当记之,若夫岁月蹉跎,空老林泉,上不得报天子,以牧周民;下不能怀情愫,以达圣王。丈夫何以申于天下?须眉何以立于高堂?不知姊姊,有何高见?小子顿首乞教。”言罢,又来作揖。

如玉笑道:“阿弟出得此言,却未曾闻也。敢是先生教你的?”

红儿冷笑道:“娘子休听他胡绉,先生便是只教得他些‘子曰’,他却兀自说些什么浑话儿?!”

三人就一齐说笑,那怀义见天色晚了,只得离了东厢。

这里,如玉对红儿道:“我那阿弟,却说得许多‘子曰’,你可‘曰’得个一二与他?”

红儿道:“娘子,他自是个童儿。婢子便不与他聒噪。”

如玉笑问道:“他自言不能再以孩童视之,你又怎不知他的言语?那你端地‘曰’是不‘曰’?”

听得如玉却拿话儿来哄她,她自是个伶俐的人,哪里听不出弦外的音?便就涨红了面皮,不予理会。

如玉道:“红儿,你看他方才举止。便有几分似百花亭初见的杜郎,那年我与杜郎具是一十六岁。从此,我二人只是梦里相会,如今已逾六载矣。”言罢,又不禁伤感起来。

红儿道:“娘子差矣,娘子长婢子三岁,婢子今年二十岁,娘子青春合当二十有三,至今已有七年了。”

二人无言。

只说因那怀义,常来东厢,红儿见他举止不俗,言谈殊奇,又不似那些个酸儒。虽长于他,却也有些好意。一来二去,两人做出事来。

那日怀义却又来了,三人说了会儿话,这如玉却有意成全他两个。便对二人道:

“阿嫂前番叫我去做些针线,料阿哥又不在家,不似这里热闹。我且陪阿嫂说话,你们却在此勿候,只管自家耍来。”

二人应道:“诺。”

二人见她走了,也都心照不宣。

那红儿却以目相示,道:“二郎,你那日说得大欲,道是‘戒之,则难;节之,则易’,妾如今端地要问个明白,妾在你眼里,你便戒之,还是节之?’”

怀义听了此话,心血却似要喷涌出来,只得颤道:“圣人云‘发乎于情,止乎于理’,娘子在我心里,非是大欲,乃是深情也。那日小子狂言造次,只因仰慕娘子久矣,又恐小子年幼,娘子不肯俯就,便恼了娘子。还望娘子恕小子不恭之罪。”言讫,便来作揖。

红儿听他这般说,已知他的心意,笑道:“二郎休要如此,妾安敢承受。且请起。”红儿便去搀他,二人四目相对,那红儿又直用手去……

这里,二人止了周公之礼,红儿就倒了两杯香茶。怀义起了身,二人又坐下叙谈。

怀义道:“娘子今日做成了我,我岂敢相忘,他日必来‘纳采’则个。”

红儿叹道:“二郎,妾知你心意,方才之事,你休说与他人,是妾自愿为之。奈何生不逢时,我二人只得做这片刻夫妻,又如何长久?往后,想是再不能了……”言讫,便流下泪来。

怀义闻言,目中含泪。乃道:“娘子知遇之恩,小子万死不能相报,岂敢朝秦暮楚,以负卿意?”

红儿道:“郎君是个读书的人,怎不识法度?依我朝‘户婚律’制,各行人等皆因‘当色为婚’。郎是主人,妾是奴婢。恐与君不配,纵是君有此意,令尊令堂又如何肯纳?”

怀义道:“前者阿哥阿嫂,亦如我等,阿哥念本处县令乃家祖门生,便登门相求。明府念他情义深中,便从中做主,阿嫂方过得门来。如今,小子却待如此,又如何不可?”

红儿道:“郎君好痴,阿嫂虽贫寒,却不似妾这般。妾便是个娘子的婢女,那户籍也不是改的。明府便知,又有何用?”

怀义道:“阿姊是个有心的人,娘子岂会不知?”

红儿道:“纵使娘子有意,若嫁婢女,主人便要受杖责之罚,妾又安肯如此?”

二人谈了多时,天色将晚。又只是惆怅不已。

这里红儿执手对怀义边流泪边言道:“郎君以后须多听先生教诲,将来取了功名,自会有美满姻缘。今日之事全当没有,妾亦不再念君,须臾娘子便到。郎君速去!”

怀义含泪,自是不舍,又念阿姊回来,只得去了。

且说,如玉见天色已晚。料他二人已经做成,便回至东厢房内。如玉见红儿衣衫不整,又愁眉不展,心里已自明白八分。

红儿见如玉回房,便来伺候。如玉问道:“红儿,你二人端地何如?”

红儿拜道:“婢子无礼,望娘子恕罪则个。”

如玉道:“你有何罪?”

红儿只得将方才之事说了,如玉闻听笑道:

“阿弟不痴,端地是妹妹痴了。那县令明府是个通情理的君子,我料他必能相助,慢说未必因此杖责于我,为了妹妹终身,便是受了,却也值得。”红儿闻听,深受感动。

红儿道:“娘子如此说时,婢子更不欲行此不义之事。”

如玉道:“我那阿弟心里有你,你若负了他,才是不义。妹妹是个有心的人,平日里也有些主意,此番却怎的当局者迷?”

红儿听她这般说,自有些悔意,不在话下。

旦日,怀义照常听先生授课,只是心有旁骛哪里还听得,便受了些训斥。

过了数日,夫子又不在家中,如玉却叫了个小厮去寻他。他不知何事就又来到东厢房内,又听前番红儿临别所言,思量那“不再念君”四字,心内只是惆怅。又羞于她,便在门外徘徊。

小厮道:“娘子吩咐小人来寻郎君,郎君自去说话,小人告退。”

怀义见他这般说了,只得进来。进得房来,却不见阿姊。只有红儿一人在一处收拾床褥,怀义自是惭愧,不知从何说起。

便行礼道:“姊姊请了,方才阿姊唤小子前来,不知她现在何处?”

红儿道:“娘子兀自出去了,妾有话与君言讲。”就掩了门窗,取了酒。

怀义闻她以“妾”自称,便已知她有回缰之意,就想了一通言语,待来回她。

红儿倒了两杯酒,乃道:“二郎,前者所言,实是迫不得已,你休怨我。妾知郎君深情,承蒙错爱,已是惶恐。那日所言,险些负了郎君一片诚心。妾深以为愧,郎君若还记着妾的好处,便兀自吃了这杯中之酒。”边说边递酒与他。

怀义接酒,胸中顿时觉着舒畅,便一饮而尽。

怀义饮罢,乃道:“小子每日记着娘子的好处,哪里肯望?又想起《诗经》所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便愈发思念娘子,只怕娘子‘于归’彼处,我便只能‘言刈其楚’、‘言刈其蒌’了。”

红儿红着脸笑道:“好不羞!只记着我那日的好处,平日先生教你的,莫不是全当耳边风了?又说甚么‘休思’、‘求思’的,真是羞死!我且告诉先生去。”

怀义道:“好姊姊,我再也不敢了。”

红儿笑道:“好个呆郎君,平日里看你像条‘伶俐虫’,原来却是个‘木头脑’。”

二人说得多时,各表心意不提。临走前,那红儿就从自己房里,取了条浅绿罗裙,与了怀义。

红儿道:“郎君不能常来,便将此裙儿拿去,妾已穿得多时矣。不能日日相伴,深以为恨,赠此罗裙,以慰君思。君当择取良辰,以告明府,明府有知,自当措处。彼时,妾着红霞以望君来。”

怀义接了罗裙,道了声“诺”。

当朝牛希济,有首《生查子》,那下阙正应此景,道是: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里怀义回到自家屋里,就取那罗裙来看,又去嗅它。果是那红儿身上的,欻然间,心儿发跳,脸儿发烫。

翌日,就将此事说于阿哥大郎,独不说“周公之礼”、“赠罗裙”的事来,只说二人皆有此意。那怀礼听了,自有同感,兄弟两人又来寻县令。

县令听他两个说了,自忖道:“那侍女红儿,我也曾见过,端地是个忠义女子。如今她家阿郎没了,我便做些手段,给个正名,也不打紧。恩师在天有知,也就心安了。”

便就又取了那夫妻二人并如玉来,如玉自是肯的,那夫妻又哪里敢有他意,只得允了。

过了一月,红儿过得门来,与那二郎如胶似漆,自是不提。

便就搬出东厢,与二郎同住。只是与如玉仍以主奴相称,红儿恐她寂寞,每日都来东厢陪她。

奈何长夜漫漫,白日主仆仍在,黑夜孤灯单挑。

那如玉思量道:“阿哥大郎,匹配严氏;阿弟二郎娶了红儿。如今独留我自守空房,何时方能消得这许多寂寞?只得每夜百花亭里见我那杜郎……”心里只是愁怨。

熄了草灯,展了罗褥。自睡下了,便来到百花亭。见百花亭有一人,倚着亭柱闭目,看那人正是杜郎。

如玉轻移莲步,缓升玉阶。进前来,将那纤纤玉指,去扯杜颜衣袖,轻声唤道:

“郎君醒来。”

杜颜听得是如玉,便抬首观瞧,那如玉泪光点点,双眉微蹙,就来搀他。他便起身行礼,与如玉同在亭内坐下。

杜颜道:“方才小生见娘子似有愁容,不知可有伤心之事?红儿又缘何未来?便与小生言讲。”

如玉就将那殷家二子之事说之。

杜颜闻听,叹道:“唉!他们自有美满姻缘,我等却要受这幽梦之苦!”

如玉闻言,泣涕涟涟,乃告道:“妾合不该有此痴念,以误郎君。如今已有七载矣!百花亭初见之时,你我年少,如今长成,自当归命。妾,感君知遇之恩,抒怀之义,未尝报答。又慕郎君高义,方能每夜来此相会。今晚前来,便是作别。从此以后,郎君自寻彼处娘子,必有美满姻缘。君恩深厚,无以为报,妾当终身不嫁,落发为尼,于君守节。非是妾薄情,实乃两世之人,岂能一世处之?今夜一别,便请郎君忘了百花亭,休念妾身意。如有来世,再续前缘……”

杜颜闻罢大惊,乃道:“娘子何出此言?百花亭里,小生岂能相忘?若无娘子在彼,纵有万般佳丽,小生有何快哉?娘子痴情之至,小生相忆之深,岂可轻弃?娘子恩情,终身不忘,卿愿落发为尼,我便剃度为僧,纵无来世,小生犹念娘子一生。忘娘子勿有此念,小生情愿终身在这百花亭内,与娘子相伴,我不曾有负娘子,娘子忍心负我否?若娘子离我而去,小生情愿自挂东南,方显小生磐石之志!”

如玉泣道:“妾安肯负君?郎君休要自寻短见,适才闻言,知君情笃。这千年之隔,两世之间,妾身虽在彼,然心却在此,君亦如斯。妾又有何言?只恐幽梦之内,不能侍奉郎君,妾心内难安。”

杜颜流泪道:“非卿之过也,小生非是苟且之人,岂肯贪那云雨之乐?”

如玉拭泪道:“杜郎高义,既如此说,妾当每夜至此,以慰君思。”

于是,二人执手相望,泪眼朦胧,不知所言。有诗为证:

百花亭内泣涟涟,烟重云消更可怜,

还把相思邀相见,郎情妾意已千年!

已至四更时分,那“无我山”中,忽地霞光一现,一团云雾飞至。云雾之中,走出个长须道者,那道者边走边笑。

二人听得笑声渐近,回首观瞧,正是星云道人。那星云道,自从七年前百花亭内现身,赠送三人“解语丹”,便再未于此显圣。不知今夜来此做甚?

二人问道:“莫不是星云仙长?”

道者道:“无量天尊!正是贫道。”

二人又问道:“仙长何来?”

道者笑道:“贫道师命未了,自然是来助汝二人。汝等方才所言,贫道已闻,不曾想汝等前世的孽缘,今世也不得消。罢罢罢!且去走一遭!”

如玉问道:“仙长要我等哪里去?”

道者道:“茫茫人海,归于一世;四方上下,处于一端。汝本世纠纷已了,可曾还有牵挂?”

如玉道:“不曾牵挂。妾父母已没,侍女红儿已有归宿。心里所念者,惟杜郎一人而已。”

道者笑道:“你方才说‘两世之人,不可一世处之’,这百花亭内又待怎讲?既如此,贫道就让你等两世归一,你可愿意?”

杜颜道:“敢问仙长?何谓‘两世归一’?”

道者道:“昔者,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以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以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此间光景非一世而已,汝等两世之人,不同日月,不异三才。彼此相并、相行,互不相干,故泾渭有分,两案有别。因汝等前世之扰,特现这百花亭内,师祖念前世缘分,又感汝等至情,方肯令贫道执行此法。教阴者随阳,古者从今,则逝者无扰,生者有安。此为‘两世归一’也。”

如玉闻言顿悟道:“多谢仙长教诲,妾愿随郎君归彼。只是未曾与殷家兄弟并红儿道别,深以为憾。”

道者道:“无妨,贫道之所以今日转述者,便是令汝前去作别。七日之后,当晚子时,正直玉轮,汝二人可再来,贫道自有计较。”

二人拜谢不已,皆道声:“诺。”

毕竟这星云道人,作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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