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梦奇缘」

第九回 李三郎舍命救侠女,柳玉娘挥剑斩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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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县令去轿乘马,带领三班衙役并那青青来至盘龙岭中路崖下。未至近前果见两马一尸横陈崖底,后又在一处数丈高的峭壁处现出另一具尸首。就便教仵作行人检查了尸体,填了尸格,唤了两个公人,用车装上死者,送至苦主家中。不在话下。

时值正午,来在盘龙岭青青所指的那处庙中,众人果见着一具身首异处的尸首。县令见那颗首级黑灰抹脸,命人取来清水洗净,除去黑灰,仵作将首级呈上。青青视之,大惊道:

“阿也!此人奴却认得!”

县令问道:“哦?端的是谁?”

青青道:“此人与奴同在主家共事,唤作田六。难怪那夜听得他言语熟悉!”

县令自疑道:“这田六与青青既在一处,如何倒劫了青青?”想到此处就派人去请殷家人来,殷家两对夫妻早商议了多时,便想了一通言语。那殷家大郎回道:

“此人已有数日未归,不曾想今日却死在这里!”

县令道:“本县问你,那青青如何穿主人服饰?”

大郎道:“实乃替表妹去清水寺中还愿所致。”

县令问道:“恁的说时,你表妹因何不自来?又如何带两三个空箱前去?如此你且先回,随时等候传唤!”怀礼闻言,自先归家不提。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县令又谓众公人道:“昨夜本官梦见神人言道‘欲擒贼寇,须请清水寺侠女柳玉娘相助’,今番且随我去请来”。

这里,县令带人又来在清水寺里。净音和玉娘等众尼出寺来迎,那李三郎亦在当列,县令就将那马强田六劫掠之事说于众人。又问道:

“柳氏玉娘何在?”

玉娘闻言,出列跪拜道:

“贱妾便是。”

县令以梦中神人之言相托,玉娘闻言心喜,知是县令不欲张扬信中之事。便道:

“既是神意安排,妾敢不从命?妾当为民除害,为国正道,以不负神明,不负上差。”

县令于是大喜,随净音入堂内叙话。见一士子文雅如斯,宛若处子,周身风流。插手立于堂下,便问道:

“下站士子,你是哪乡人士?因何在此?”

三郎禀道:“回县令言,学生乃本乡人士。姓李名恩,贱字君可,排行在三。只因……”就将那应举不第,岭中遇虎,净音搭救,寺内养伤等事回报。县令闻言心中欢喜,便来慰道:

“读书之人,‘聊取卿相’,也在常理之中。足下若勤加习文,来日秋帏未必不中,愿足下早登皇榜,以为栋梁!”

他两个又谈了多时,那县令见他言辞得体,举止儒雅,或谈或论又常引经据典。凡对诗赋之属,亦非俗类。果有名士之风,遂令眼相看。

县令又谓净音道:“下官此来,一则为请玉娘相助捕贼;二乃不知贼人下落。且已盘问过岭下住户,并无一人下岭,只怕贼人马强已上岭内躲藏。大师既在此居住多年,想必岭上路径亦了然于心了。”言讫,捻髯而笑。

净音闻听,亦笑道:“县令欲上岭时,贫尼自当引路。”

于是,就命十几个衙役人等随净音、玉娘并上岭去,县令打道回府不提。那李恩听了也要相随。净音道:

“李施主,我等此去非是游山玩水,乃是捕盗寻贼。施主且在寺内等候就是。”言罢,领了玉娘并衙役上岭不提。

原来,前日清晨。净音领玉娘二次见李恩,净音知李恩未曾婚配,便以师之名将玉娘许之。李恩是个识礼法的君子,虽心里喜爱,又怎敢逾矩?只得推道:

“玉娘乃巾帼佳人,小生乃落第寒士。若下嫁小生,只恐有辱玉娘,愧对师父。实乃美玉陷污渠,雌凤配寒鸦也。况《诗》曰‘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非媒不得’,今小生父母已殁,无有良媒,岂能随意采纳?”

净音回道:“施主过谦了。足下虽无剑术在身,也有韬略于胸,德才于内。你两个一文一武,合是天缘一双。我既为其师,师者次之于父母,如何不能做主?今又令你二人相会,也是媒人之举。施主无父有兄,既然长兄如父,则告兄便是。如此,岂曰无媒?”

李恩闻言,无有他言,就趁势允了。将一把随身折扇与了玉娘,玉娘从包裹内取出一件物什,约有数寸之间,蓝布裹的,不知何物?二人相交了信物,至此愈发亲近。

玉娘大喜。回至禅房,将那扇儿打开来看,见题有一古绝,乃是: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苍生我亦何如?

不能治国安天下,枉称男儿大丈夫!

落款曰“石埭寒士李恩题”,次有年月日续。玉娘看了自思道:“三郎有此鸿鹄之志,他日未必不成。纵无有功名,我也愿与他作一对扁舟之侣,归忆江湖,白发同庐。”遂将那折扇带在身上,视若珍宝。

李恩回至房内,用手试探,以为非是金银首饰,想来多是玉娘贴身之物。待解开看时,羞得他满面绯红。原来是一只凤头鞋儿!

那鞋儿芳香氤氲,如沐幽兰,如沁肺腑。遽将其贴在胸前。浅嗅之,不觉心跃若奔,心潮急涌。思忖道:“此玉娘贴身物也!今遗此履,必是相依于我。我李恩何德何能,消受美人如此厚爱?”

待到亥时。玉娘孤守禅房,侧卧于榻,却闭目未眠,思量道:“临行前闻伯父言,县令见信,必来寺里寻我,我此次执剑前趋,真不知生死如何?可叹我桃李之年,只因父仇未报,仍待字闺中。倘或死在贼人刀下,岂不枉费青春?三郎年少风流,才品殊绝。虽定了口头之约,只怕彼时阴阳两隔,再难相会。何不今夜与他……”想到这里,不免心似鹿撞一般。

那边李恩亦思念玉娘多时,故而未曾入睡,只在床榻辗转。忽听得稀疏扣门之声,开门看时却是玉娘,大惊道:

“娘子何顾来此?天色将晚,望复回返,小生不敢挽留!”

玉娘也不回话,却待进屋。李恩是个君子,只怕辱了斯文,哪里肯放她进来?玉娘见他阻拦,就耍了个身法儿,忽地现在他身后。

回首望见玉娘含羞跪地,言道:“妾非是那不知廉耻的贱婢!君可知前者妾所言‘大事’为何?”李恩哪里晓得,就便来问。

玉娘泣道:“妾此来,实报父仇也!仇寇逃至本县。伯父实乃县令同窗,便令妾寄书与县令。并言,县令见信必来寺中寻妾,以助捕贼。然而贼寇猖獗狠毒,已连害数命,妾此番前去,只怕再难见君!故而夜寻郎君,以叙别离!”

李恩闻言,亦流泪道:“娘子若仇报得归,小生必登门纳采;如不幸玉陨,小生情愿悲守香丘,永不续娶!”玉娘感焉,投入怀里,二人情意渐浓,就成了夫妻之实。有《浣溪沙》词为证:

三尺青霜几度秋?剑流红泪雪恩仇。欲回天地弄扁舟。(上阙)

情笃至深痴赠履,贴胸觅得浅香幽。轻裾瑶落玉体柔。(下阙)

此事净音怎知?回说净音携了玉娘并众衙役上得岭来,乃见:

谷壑重重,岭间绵延。日照林中鸟扑飞,风过溪前鹿舐岩。黛木苍松,青须紫髯三千尺;绿藤幽丛,白露玉珠万颗藏。小塘积水,老蔓依山。虎豹常出没,毒蛇穴中栖!

且说众人四下里搜寻贼人,找了两个时辰,却一无所获。净音、玉娘在一处高岗歇息,有一樵郎负薪下岭,觑见了净音。抢步上前跪拜,叫了声“恩公”。

众人皆来观瞧,净音慈眉微抒,睁眼看时却是先前堕入枯井中的樵郎。那樵郎在井里寻得青霜宝剑,净音搭救他出井,便将此剑赠予净音。净音辄将此剑与了玉娘。那樵郎又见着许多公人,便来相问缘故,众人说于他听。他谓净音道:

“这岭西的一处枯木丛中有一洞穴,此洞接连旁山腹内。数日前,小人在彼拾柴,见有一人青布遮脸,提刀入内。入得洞后,又将枯枝掩盖。小人待他进去多时,亦随后入内,果见一伙贼人聚在里边。怕坏了性命,故而返回洞外,此间正要去告知岭下里正!不想师父已领公人至此。”

净音道:“此番便来剿除贼寇,你且领我们寻那洞穴就是。”

几个公人亦道:“捉得贼人时,自会赏你。”樵郎闻言,引众人至岭西,那里果有枯木数丛,他拨开一片枯丛,现出个四五尺的洞口。樵郎指道:

“此洞便是。小人家中还有六旬老母,只怕贼人坏了性命,老母无人赡养。恕小人不能再引各位入内了。”

又特嘱净音道:“此洞多毒蛇,恩公千万当心则个!”净音闻言谢过。

众人道:“你回去罢。”

那樵郎归家不提,这里留了两个公人在洞外守把。余者俯身次第入内,其洞初狭后阔,内如居室。又行了十数丈,到一拐角处。净音拦阻,探头窥视,见是一处洞府。却空无一人。

净音思忖道:“莫非洞中暗设机关?”就教众人上前搜索。净音、玉娘并四五个公人立在中央,环视周围,见四壁皆与其他洞穴无异。

正迟疑间,欻得两声巨响,脚下消息却犯了。原来是一处翻板埋伏!她两个与并立在翻板上的公人一齐陷进坑内,那坑底尽插着数排竹签,净音、玉娘以剑点地,腰泉较力、气入丹田,倒翻上岸来。掣剑俯视坑底,可叹那几个公人尽被竹签戳死!

两人正惊魂未定,余者公人亦不敢妄动。洞府正北壁前的一处石门却开了,陆续走出四五个弓手,并七八个持刀的喽啰。一个黑面矮汉,引了一僧两俗现身。

那黑面短汉非是旁人,正是那伙同田六,劫杀青青的马强。

有一四十一二上下的黄面大汉紧随。见其中等身材,身着狐裘,足蹬千层,巻帕罩头。面黄短须,立眉狼目。此人姓江名魁,因他擅使双钩,人都唤他作“双钩将”。在此做了头把交椅。

僧者亦出。其黑矮粗胖,鹰眼肥唇,披一件缂丝袈裟,倒提一柄月牙禅杖。此人阴鸷狠毒,因占了一处庙宇,杀了方丈,夺了衣钵文书至此。遂承法号弘本,唤作“恶面如来”。做了二头领。

后随一俊俏后生。二十六七上下,身长八尺,面白如粉,桃眼剑眉。净须玉颈,身穿彩袍,背插双刀。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流,只是印堂灰青,眼神猥亵。此人姓邓,双名士通,乃一采花淫贼,贯会奸淫良家娘子。又因他俊美,同道之人皆唤他作“粉蝴蝶”。在此处坐得第三把交椅。

马强笑道:“小娘子,可识在下否?”玉娘听他口音熟悉,又见他五短身材,已知他身份。正欲辱骂,那江魁一声令下,几个弓手放出箭矢。

正是:大将不怕千军,只怕寸铁。

两人只得挥剑拨打雕翎,亦躲亦退。那弘本手提禅杖,邓士通抽出双刀,向余下的公人砍来。不消多时,皆被杀害。

净音为护玉娘,左肩中了一矢。玉娘搀着师父,二人俯身持剑,直逃至洞外。马强等正欲出洞追赶,却被江魁阻拦道:

“常言道‘穷寇勿追’,只恐他洞外再有伏兵,且她两个又有此等武艺,强去追她定要折些人马。”你道贼人如何得知?原来贼人见马强犯事,山岭被围,便知不久就要打将来。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那樵郎又合不该进洞里,原来他那日进洞后便被贼人察觉。贼僧弘本贯会鸡司晨、犬守夜之功,彼时众贼相聚,已知洞内有人窥视,就捉了他上来。刀压脖项,他只得哀告道:

“求大王饶了小人性命,若害了小人,只怕老母无人赡养!”那江魁闻言,心生一计。便派两个喽啰同他寻了老母,羁押在洞中。并告道:

“我已派了哨探打听,如彼上岭,你可去假意引他至此。事成之后,自会令你母子相聚!你若心口不一,就背汝母尸首且去!”

这樵郎没奈何,顾念母亲性命,只得做了这恩将仇报的事来。

只说她两个踉踉跄跄出得洞来,与把洞的两个公人说了洞内之事。那两个听了,唬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心想道:“合该我两个守在洞外,若去得洞里,只怕也做了刀下之鬼!”

两个公人返归府衙,禀了县令,县令闻言惊得半晌无话,只好写了公文上呈刺史。又拨了银两安顿死者家属,等待上差发些府兵相助。

玉娘扶着师父回寺,众尼都来问了经过。李恩见净音中箭,也来慰问恩人,又问了玉娘,玉娘不曾有伤。玉娘教慧明取了箭伤药,自家将箭头钳出。却见那伤口溃烂黑青,黄汁溢出,腥臭难闻。大惊道

“此箭有毒!”

净音闻言乃道:“为师中箭之时,此臂酥麻,行至半途,已不能举。便知此乃毒箭无疑!好在毒性不盛,未有攻心之势。将养时日,便可痊愈。你不必担忧。”

玉娘心急如焚,听师父如此说,是怕她牵念挂怀,不能安心捕贼。玉娘又谓慧明道:

“师弟,去将‘解毒丹’取来。”慧明应诺,转身拭泪,又恐旁人看见。低头出门去取。净音服了解毒丹,玉娘将伤口溃烂处剔净,将毒血挤出。凡数回,其血鲜红乃止,又以疮药来敷,取素布包扎。

安顿了师父,出得门来回房歇息不提。

来日,李恩复来看望。玉娘见他心神不宁,就陪他在寺院后院散心,言道:

“三郎勿念,我师安好。县令已派人告知,不日府兵将至,贼人必除!”

李恩回道:“贼寇心狠手辣,只恐娘子有失。前者娘子虽言明为父报仇,却不曾闻得令尊雅名?可否将详情说于小生?”

玉娘答道:“君如此说,妾当实言。家父讳子偕与伯父子同并本县县令举于吏部,不幸遭谗,皆逢左迁。家父实乃原青阳令,伯父乃原泾县令,后俱辞官返乡。而后……”正欲再言,被李恩呵止道:

“且慢!你父为谁?”

“原青阳令柳子偕的便是。”

不曾想那李恩闻得“柳子偕”三字,颜色骤便,大怒道:

“此仇人也!”

玉娘闻罢大惊,乃问道:“三郎何出此言?我父一生为官清廉,劝课农桑,不曾害得一人。君何言‘仇人’二字?”

李恩闻听仰天大笑,怒骂道:“好个‘不曾害一人’!你可知他与李某有杀父之仇?恁的说时,你竟是柳贼之女!可叹我直把你当作良家娘子!”

玉娘听得他张口“柳贼”闭口“仇敌”,直是又恼又羞又恨,就将那青霜掣出,点指李恩道:

“住口!休辱我父!既然你我有杀父之仇,且当面讲来,若果有此事。我情愿一死!何苦相辱?!”玉娘横眉立目,眼角泪珠涟涟滑落。

李恩边泣边道:“六年前,我父闻青阳友人丧,故前去祭吊。不曾想被青阳令当作贼人捕捉,那柳子偕领府兵追敢,我父恐惧只是逃窜。他令手下土兵开弓放箭,将我父射杀!彼时,青阳百姓尽知!”

玉娘闻言宝剑坠地,手不能持。盖其言非虚。彼时,柳子偕奉命捉拿贼盗江魁人等。几个贼人见撵得紧,就随意劫了一人,那人正是李恩父亲。贼人对他言道:

“你换上此衣,一直往东巷跑去。如若停下,开弓放箭,将你射死!”他听得言语,只得照做,果引公人到东巷。贼人则闯出城外,不知去向。

玉娘拭泪道:“君言非虚,妾亦知此事。只是我父并未下令箭射令尊,因见他身着贼人衣靠,却一人奔走故而生疑。我父就教公人寻个活的,不曾想有一土兵贪功心切,私自开弓。至令尊身亡,待去其青纱,知是误杀。我父愧疚难安,便遣送了开弓土兵,好生赔偿。上虽念我父本无大过,而我父终日不安,自怨自叹。于是,辞官返乡,后不幸被仇人得知。派了刺客将我父杀害,那刺客已供出指使之人便是江魁贼寇所为!”

李恩听她言语,怒气消了半数,只是心内抗拒,难以接受,便道:

“然虽如此,你父毕竟领人追敢我父,导致我父身死。汝父亦难辞其咎!”

玉娘见他怒气未泯,心内凄惨,就用双手奉上青霜,跪泣道:“妾不曾想能有今日?前者与君相见,心生仰慕,兹愿俸侍箕帚,以期白首。而今世仇在此,岂能再怀希冀?相配于君?如此妾又有何言!若三郎视妾为仇,则持剑杀妾,以消君恨!”

李恩听说,就便执剑在手,他心似油烹,双目含恨,涕泪横流。哪里还有杀心,只是为这一时之气。那青霜在他手里,颤巍不止,他却剑指玉娘心口。

二人相峙多时,乍闻一声:

“竖子!休伤吾徒!”

其声如瓮,低而如吟,高而如鸣。略带乏力。二人视之,正是净音。净音听得他两个高声,早被惊动,教慧明搀扶来至后院。净音谓李恩道:

“君名有一‘恩’字,贫尼前者救了足下,本不徒恩情。如今只愿足下恩怨分明,了却这无端仇怨。害汝父者,是那江魁贼人,与我徒何干?你如何这般是非不分?”

李恩道:“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某终身不忘。只是小生同玉娘婚约,只得作罢了。小生若娶了玉娘为妻,便是大逆不道!”言讫,泪如雨下。就奔回柴房,包好了那只凤头鞋儿,踉踉跄跄回到院内。含泪谓玉娘道:

“玉娘,你却如何姓柳?我李恩心虽有意,只是纲常不许。罢罢罢!就请娘子归还小生信物,娘子自寻佳婿便是!”

玉娘见他取了凤鞋,芳心隐痛,紧咬朱唇。只得从怀内牵出折扇,看了片刻,还了李恩。李恩见还了他折扇,把那凤鞋放在心前,略有不舍。叹了口气,也只得归还。

他两个各自归还了信物。

却说李恩大叫一声,奔走出寺外,下了岭来。好不烦闷,便任意游走,见有一酒店,匾书“万家酒店”。进了酒店叫了一坛酒,自斟独饮。

且说隔壁一桌,有一男子,见李恩独自吃酒,便来至桌前,拍其肩道:

“先生何故在此独酌?可有不顺之事,在下情愿与先生同饮何如?”

李恩回首视之,见其面如冠玉,肤白如粉,剑眉桃眼。像个读书士子。便相邀一桌,那人问了李恩名姓,也报了自家姓名。李恩见他劝慰自己,就把同玉娘之事讲了,又言不知如何自处。那人听他说完,眼前一亮,唤酒保道:

“快取郎官清来!”那酒保闻言心领神会,就取了一坛郎官清端来,又斟了一碗给李恩,却不给那男子来斟。

那人劝李恩道:“昔日刘玲醉酒避世,今番先生借酒浇愁,先生又何苦耽溺于妇人之情?不如及时行乐,岂不快哉!此乃虾蟆陵名酒也,我与先生同饮此杯!”李恩闻言,不知是计,一饮而尽。俄而头重脚轻,麻倒在桌上。

看官猜着,此人就是那淫贼邓士通。又闻他与玉娘之事,故而暗命酒保下迷药麻翻了,那“郎官清”却是暗号而已。

此间李恩不省人事,却做一梦,梦内两位老者,飘忽而至。李恩视之,左边老者,却是父亲,右边却不认得,

李恩跪拜道:“父亲,孩儿不孝!”

父亲道:“我儿如何不孝?”

李恩道:“孩儿与仇人之女柳玉娘定了婚约,今番方知其父乃杀父仇人柳子偕!”

父亲笑道:“为父已知。你可知这位老者是何人?”

李恩答道:“孩儿不识。”

父亲告道:“这位便是原任青阳县柳县令。”李恩闻言大惊。

父亲又道:“杀我者,江贼也!柳县令来此,深以为阳世之愧,几番拜谒。为父见他是个志城君子,便与他八拜结交,成了阴间好友。玉娘若为新妇,为父泉下也可心安了。”

柳子偕告道:“老夫惭愧万分,误伤令尊,望讫宽恕。若足下不计前嫌,老夫即刻托梦小女,并情愿将小女许配足下。”李恩闻父亲言语,又见柳子偕举止儒雅,一身正气。不免悔恨。便跪道:

“如此说来,小子不敢违逆父命。泰山在上,请受小婿一拜!”言讫,拜了数拜。二老捻髯相视而笑,一阵烟尘袭来,不见了踪影。

邓士通将李恩虏掠进酒店地窖里来,这地窖却通向盘龙岭旁山,与那岭西的洞口整好相连,贼人巢穴就在那山腹之内。

李恩被劫进洞内不提。邓士通又教轻功上好的一个喽啰前去清水寺送信,意在捉那玉娘上山,一则忌惮她武艺,二则惦念她美貌,亦有狎意。那喽啰深夜至清水寺,左右观瞧,捱墙挂壁,寄柬留刀。

次日天明,玉娘又来探望师父,见师父禅房门上有一把三寸短刀,刀尖正钉着尺寸小条。玉娘启刀取条来看,上写道:

“李恩现在盘龙岭洞内,若要归还此人,须柳玉娘孤身前来。不可带一兵一卒,否则难保性命!”玉娘见了,眼现金星,心肝悸动。稍作整理,就回至房内取了双剑。

玉娘谓慧明道:“师弟,我有事出去。若今晚不归,你可自寻县令相助,不可告诉师父!”

慧明道:“师兄哪里去?”

玉娘道:“休问!切记我言,不可告师!”慧明应诺。

玉娘心急如焚,心里言道:“三郎勿忧,妾便来救你出洞!昨夜我父托梦,以将妾许配郎君,又闻梦中郎君与我父翁婿相称,故已知君意。此番与君生同一处,死同一地!”就用起了跑字之功,不消片刻,来至岭西洞外。照旧进入洞里。

复入洞内,来至洞府,见两个小喽啰守在石门边。玉娘大呵道:

“咄!我夫现在何处?”

那两个见一青衣女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提剑闯进洞来。便回道:

“娘子可是柳氏?”

“正是!”

“且随我来。”他两个转动石门底下的消息,那石门欻地打开了,两人进入门内。玉娘紧随其后。进得门来,又是一处更阔的洞府,仰首见堂上有三把交椅,正中端坐着江魁,左椅盘坐着弘本,右椅斜坐着邓士通。三人见玉娘闯进洞里,面无颜色,鸦雀无声。分赃厅静谧异常,众贼寇虎视眈眈。

那江魁言道:“娘子别来无恙?且吃杯酒压惊。”就命人端酒来呈。玉娘怕他酒内下药,又不见三郎,哪里肯喝?便呵道:

“我夫安在?不见到三郎,此酒恕不能饮!”江魁笑道:

“如此,且将尊夫请出!”

言还未了,几个喽啰将李恩带上厅来。那李恩满身伤痕,发髻散乱。他哪里肯让,邓士通大怒,教小喽啰将他缚在桩上,轮翻鞭笞。玉娘见了,不觉泪如泉涌,忙抢步上前,呼唤道:

“三郎!妾来迟了!”

那李恩见玉娘在前,又惊又喜,泣道:

“玉娘……娘子!小生有愧娘子,死不足惜,娘子何苦自来?且休要管我,此地凶险,速速离去!”

玉娘拭泪道:“妾与君生死一处,绝不离弃!”李恩感焉,双双垂泪。

邓士通言道:“娘子,欲救你夫却也容易。你我既是习武之人,何不堂上切磋,以明高下?若在下败于娘子,则归还尊夫;若娘子不敌,只怕有来无回也……”言罢,淫笑良久。

玉娘回首怒道:“‘人无信则不立’,以何为凭?”

邓士通笑道:“以墨为凭!”就教人乞来纸笔,双方立下字据,各执一份。二人上场,众人观战。李恩目不移视。

玉娘掣剑在手,亮了个“仙人指路”;邓士通拔出双刀,现得是“犀牛望月”。玉娘举剑来刺,二人便就战在一处。过了三十回合,不分上下,到了五十回合那邓士通略显不敌。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原来采花淫贼,多精力耗散,难以持久,元气不足。

且说恶面如来弘本已看在眼里,只恐伤了自家人,又知那粉蝴蝶好色,不肯杀死玉娘。想到:“此女不除,必为后患!”

柳玉娘正聚神战邓士通,他两个打的不可开交,前后往来,左右躲闪,恰逢背向弘本。弘本也不言语,猛地拔出在旁喽啰的一柄钢刀,朝玉娘后心斫来。

玉娘耳听得背后恶风不善,正欲躲闪。可叹李恩见贼人出其不意,暗地袭击,大喊一声“玉娘”,便飞扑而至,替玉娘接了这一刀。弘本一刀砍在李恩脊背,顿时血流如注,李恩已然骨断筋折,不省人事,倒在地上。

这里,邓士通手持双刀又朝玉娘劈来,玉娘大惊,忙躲在一旁,回身来看。那邓士通收刀不住,反将弘本双肩劈了,霎时血溅如泉,弘本惨叫一声,睚眦俱裂。玉娘见三郎倒地,怒火中烧,只一剑将邓士通首级斩下,死尸倒地;又一剑直刺弘本咽喉,弘本口喷鲜血绝气身亡。

两贼已死,群贼大乱。江魁挥手正欲齐上,诛杀玉娘,忽听得喽啰来报:

“酒店已被府兵围了,如之奈何?”

江魁闻言,吓得倒退数步,谓众人道:

“只得徐徐从岭西突围,再做定夺!众人上前,诛杀柳氏!”

玉娘紧咬银牙正要厮杀,忽听的身后有人高诵佛号:

“阿弥陀佛!玉娘休慌,为师来也!”

玉娘回头看时,正是净音,见其手提长剑,领了几个府兵赶来。你道如何这般凑巧?原来那慧明一早来给老比丘换药,净音多时不见玉娘问安,就屡次诘她。她初时隐瞒,架不住净音盘问,只得讲了。故而方才来此。

玉娘见了师父,泣道:“师父,三郎他……”

正说间,那江魁持钩来战净音,府兵又与众喽啰拼杀。玉娘扶起三郎,李恩气若游丝,双唇微翕,玉娘不能闻,就附耳听之。彼曰:“不能再见娘子,死而含恨……”言讫,泪尽而亡。

玉娘闻言,五内崩裂,两行泪下。见江魁正与师大战。于是,轻放三郎,紧握青霜,悲鸣数声,呵道:

“恶贼!汝弑我父,杀我夫。我岂能饶你,你还我的三郎来!”

言罢加入战团,二人双战江魁,那江魁故此失彼,被玉娘一剑刺进前心。倒地命绝。玉娘在尸上连刺十余下,方被净音止住,玉娘弃剑在地。掩面恸哭。

且说,县令闻得贼寇已灭,将贼人尸首并从犯带回府衙。各行处理,不再话下。众尸之中,却有一老妇,已然身死。县令问小喽啰,那小喽啰道:“不干小人的事,是这老妪听说儿子引比丘尼净音入洞,大骂其不义,故而触壁身亡!”

命仵作行人检验,果是触壁而死的,就教人去捉其子来衙。恰听得衙外有人大哭道:

“阿娘,小子不孝。误了母亲性命!”

众公人见一樵郎戴孝,跪在老妪尸前,就谓公人道:“小人恩将仇报,罪有应得。今我母已殁,我亦无言苟活!”说完,猛朝石阶撞去,众人未曾拦住,那樵郎已死。众皆大骇。

又说那净音尼因大战江魁动了元气,至使箭毒复发,侵入肺腑。不消旬月,驾鹤而去。玉娘又是一阵悲痛。

某夜,玉娘已在禅房睡下,俄而一阵寒风启扉而入,玉娘展衾下榻。见有一人立于堂下,玉娘呵道:

“何人在此?”其人不言。玉娘起而视之,乃是三郎!

三郎哀道:“小生思念娘子,不敢白日现身。只得夤夜前来,本想一探便归,怎奈惊扰了娘子。”

玉娘大惊,泣道:“三郎泉下尚有念妾之意,妾又岂无思君之心?”

三郎闻言,乃道:“小生埋葬之处,西侧有一夫妻坟墓,其妇长舌,其夫狡悍。常来欺我,令我难安。我兄已不在阳世,小生再无亲眷,望娘子将我坟移至别处。以避其害……”

玉娘正欲回答,忽地风起,已不见了。

天明,玉娘教小尼唤县令并青青来寺,彼等已至,就与慧明同往李恩埋葬之处,二人买了纸马,县令亦带了不少果贡,青青则与殷家兄弟同来。众人行了数里,来至李恩坟前。慧明同玉娘将纸马焚净。玉娘突然起身,谓慧明道:

“师弟,你且后退!”

慧明不解,以问何故?玉娘再呵,慧明只得退了数步。谓玉娘道:

“师兄何为?”

玉娘连泣数行,回道:“师弟,李三郎与我生前定下婚约,盘龙岭洞内他又舍命救我。昨夜闻听他泉下遭小鬼欺辱,我无以为报,只求

速死,与我那三郎泉下相见!我死后,望师弟将此剑与我一同藏于三郎墓中,我二人生不同衾,死当同椁!”

众人闻言,便要阻拦,玉娘呵道:

“休上前来!”

县令见了,唬得心惊胆颤,不知如何是好。这里,玉娘已掣剑在手,横于秀颈,乃仰天叹道:

“未曾想与君生前不得扁舟侣,死后方成连理枝!三郎稍候,妾将至矣!”

言讫,乃饮剑而亡。众人皆泣,诗曰:

郎君一去泪潸然,贱妾不堪独倚栏。

但愿化作吹箫侣,一箫更比一箫寒!

空房对镜青霜剑,月照银丝皆不见。

谁人半夜吟式微?令我辗转声声叹!

梦中含泪对玉颜,玉颜依稀更涕涟。

忽闻窗外箫声咽,箫声吹尽菊花残。

何处菊花随风散?可怜美人空牵念。

美人楼上卷珠帘,思妇灯前落花钿。

郎君泉下叹华年,贱妾人间不忍观。

但愿化作蝴蝶去,相思更比雨丝连!

(七古)

慧明见玉娘自刎,抢步上前,伏尸大哭。后果依其言,具衣入殓,启李恩墓,随青霜剑与之同葬。

且说李恩阴灵在侧,欲止不得,又不好白日现身。当夜时分,寂夜寥寥,二人阴灵,坟前相聚。玉娘以手扶李恩面,笑道:

“三郎别来无恙?念君寂寞,妾特来泉下相伴。”

李恩泣道:“娘子何至于此?小生情愿为卿一死,以效古人大义,而娘子洁烈之至,世所罕矣。卿有武艺在身,侠义之肠;恩乃一介寒儒,才薄寡德。感卿阳世俯就,心愿已足,岂可再有他念?小生合不该夜寻娘子,相告冥事,以至娘子玉陨香销。此城恩之罪也!”

玉娘浅笑道:“无君在旁,妾安可独身?君大义凛然,舍命救妾,妾又何惜此身?且勿在言阳世恩仇!”二人坟前相谈,一正阴凤袭来,两鬼至前,玉娘看时,乃是一雌一雄。李恩见了,吓得体如筛糠,连连迫退。玉娘止之,笑问道:

“郎君,这便是那对鬼夫妻么?”

李恩回道:“正是。他两个每夜来寻我,教去他们坟前淫乐,我哪里肯去。他们便常来欺我。”

玉娘转身望着二鬼,冷笑道:“自今日起,你两个便将坟墓移至十里开外,不许再来污我等清静。此乃我夫,你等安敢欺他?且速离去!”

那二鬼见了,亦笑道:“你两个这般风流,做了一对‘鬼鸳鸯’也只有一处的欢乐,何不与我等同享?”

玉娘闻言隐隐作呕,怒道:“腌臜淫贼!着剑!”与二鬼战在一处,他两个哪里能敌,只得逃了。

玉娘驱走二鬼,谓李恩道:“郎君休怕,彼若复至,妾必不轻饶!定教他魂飞魄散,万劫不复!”李恩方起身道:

“娘子颇有侠士之风,愧煞我这须眉男儿。”

玉娘含笑道:“妾亦曾习得舞剑,君欲观乎?”

李恩回道:“卿舞来……”

于是,玉娘乃掣取青霜宝剑,月下起舞,随风翩翩。李恩乃取墓中洞箫合之,其声呜咽依稀,一箫一剑,起舞阑珊,昼夜不断……

本世之间。如玉均平听了红儿叙述,两个举袂掩涕,相顾而泣。二郎劝道:

“阿姊、姐夫休要伤感,人生在世宛如朝露,又似蜉蝣。何念短长?他两个身虽死,情却在。”

众人止住悲声。如玉谓红儿道:“红儿,你两个暂且住下,我与你姐夫自有安排。”红儿闻言转忧为喜。

毕竟怎的安排?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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