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扯日记」

25记水墨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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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朝代的末期,乱世。虽然有几星暗色的繁荣兀自闪烁,但是病在肌里,时刻即死。身在这个乱世的人呢,身不由己地雕镂出各自的命运,不痛不累,不悲不喜。

这是在哪一个朝代,我不知道,只知道六朝烟雨都付笑谈中。

江南,水清浅山秀气。山水倾覆之下是一个生机盎然的镇子,名曰,云遥。

这天日出东隅,暖暖的红色贴到死的活的人、物上,似要把一切都软化了去。

赵樯摆了摊子在街边,做替人作画的营生。末世的书生还是忘不了进京赶考。只是现今时候未到,又做不来下地务农的勾当,只得挥舞笔墨图画人物。

街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赵樯管不得别人的热闹,只安静地站在自己的天空里,俯视桌上摊开的炫白的宣纸。他心里有一片下着鹅毛大雪的草地正慢慢地失去了本来的青绿。雪下得认真,下得越来越深,一行脚印小小的、浅浅的、远远的,一个身影淡淡的纤纤的,一丝寒气尖尖的硬硬的。他嘴角一抹笑,柔软得像水底摇曳的草。不要被它缠住,否则难以脱逃溺死的宿命。死则死矣,幸福而眠。

安静的空间起了波纹,赵樯抬起头,就有一片阴影落到眼里,掩盖了日出的光华。他眯起眼看面前的人,原来是王安,本镇财富之首权势之巅的王府管家,谁人不识啊?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赵樯略一思忖,向来与王府并无瓜葛纠纷,也不把他怕了去。就略一躬身,问,王管家亲自到此,所为何事?

王安也许本来是谦逊的人,但王府炙手可热的权势让他谦逊不起来了。

王安瞟了他一眼,把声音提高八度,云遥镇人不是都说你善画么?他们凡夫俗子言语真假且不去管,今日你要随我去王府一画,不要漏了形迹,不然你我面上都不好看!

赵樯本是一个和善的人,与四书五经关系甚好,也不争辩,只谦逊地应道,学生谨遵差遣。

他遂收了桌凳,寄放在杨掌柜处,随在王安后面向王府走去,内心的忐忑在活泼地跳动,似要破胸而去,与高空慵懒的太阳厮杀。

大凡厮杀,以鲜红的血为标志,才会触目惊心得好看。

转过一个街角,就面着一条宽阔的街了。像是那邪恶转角之力,把市集喧嚣之声统统阻隔,让这街囤积了一派死密的安静,像一座幽暗死寂的坟墓,也不知道咀嚼了几多人的骨头、畅饮了几多人的鲜血才练就这一袭摄人心魂的冷浸气质。

门前几个华服的人见了王安都齐躬身问安,见了赵樯却是几声稀落的笑。赵樯也不在意,只把王府的门面拿来看。两只白玉雕成的狮子霸气地蹲在花岗石阶两侧,灯笼大的眼睛凶光毕露,胶凝在街上。门分两扇,每扇厚重高大不说,单是门上雕刻的各种鲜活的飞禽走兽就让赵樯在心中暗叫一个“好”!最后仰视那匾额,“王府”两字烫了金,恣意张舞,跃然欲飞。赵樯在心里想:此时富贵权势之家,我断然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让人家取笑了去,也还丢了孔老夫子的颜面。心里打定主意无问不答无请不动。

小厮齐力把门掀开一线,王安昂首阔步进去,赵樯略微低头跟随。

偌大一个王府,也不知道庭院深有几许、杨柳堆烟几层、帘幕有几重。王安领着赵樯绕过王府的果园,走上一条花廊。有荡漾溪水从廊下流过,望果园去了。

赵樯正自用鼻子欣赏包裹花廊的甜香。王安拦了一个行色匆匆的丫环,问,老爷现在何处?

丫环一个万福,说,奴婢匆忙,不曾见得管家,万望勿怪。老爷现在书房。

王安一点头,问,你为何事如此匆匆?

丫环说,方才小姐有恙,那张医要我到前门差人拿药去。

王安“哦”一声,挥一挥手,自让她去了,又往前走。赵樯在一旁听得王小姐有恙也只是淡然,大户人家小姐与他有何干系?退一步讲,凭他王府气魄怎会治她不好,要他一个旁人提心吊胆做什么?

再走,过了花廊,穿过一扇耳门,入得一个百花争艳万紫千红的园子。从花园的青石板小径进去,看见一座清新典雅的房子。

王安上去小心敲门,里面一个清越的声音召了他进去。赵樯低头整了整衣衫,深深地呼吸,做着进屋的准备。

太阳已经在半天里了,把花园的香气照得显现出来,像迷雾,透出诡秘的气氛,似乎还有些冷。

门洞开了,赵樯听见王安召唤他进去,就举步挺胸进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墙壁是如此一番:满墙满壁是随古董器玩抠出的形状,里面放置了琴、剑、筝等。虽是悬着,却与墙壁是相平的。

他还待细看,王安说,老爷,赵公子来了。

赵樯赶紧收回了目光,朝屋右首看去。只见右首靠墙是高大的朱漆书架,满满的列了名目不一的书籍。书架前有一张古香古色的桌子,桌后一把舒适的藤椅,椅里陷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想来他便是王府的当家人王仁道了。赵樯立于桌前,屏住呼吸,向王仁道鞠躬道,学生这厢有礼了。

王仁道略一欠身,口中含糊地“嗯”了一声,就吩咐王安看座上茶。王安得令去了,王仁道才又说,此老朽书房,请赵公子自便。

听主人如此说,赵樯才细心收起紧张来,接着看墙壁。对着书架的墙壁挂满了图画,或是流云飘岚,或是山水人物,或是翎毛花卉,或是万福万寿,涂抹得潇洒自如栩栩如生。虽非出自名家之手,想也是功力了得了。由于呼吸自然了,只觉得一丝丝香味直往鼻子里窜。再看时,才发现桌旁放了青花瓷的瓶儿,里面插了才从花园掐来的还带着露水的花枝。桌上还放了一个小鼎,不知燃烧着什么,有味道奇特的烟袅袅而起,能让人莫名地安心。赵樯在心里叹道,这真是一个精致的所在。

此时,王安也回来了,竟亲端来了茶,双手呈上说,赵公子请用茶。

赵樯心里想他果然是谦逊的,却双手捧过茶,嘴上说,王管家辛劳,真是折煞学生了。

王安嘴角一动,话却不曾说出来,自垂首垂手站立一边去了。

这样一间屋子顿时被安静充满了,与屋外香甜的安静连成一片,汇成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赵樯坐如针毡,恨不得按住了心跳,以免打破了这往常的安静。只是那心跳怎生按得住?人又未死!如此一来,心跳得更欢了,把额上的汗珠都逼了下来。实不知今番所为何事。那王安站得竟似死了,脸上挂着新鲜的表情,一丝灰尘都落不上去。王仁道呢,难不成魂儿也被小鬼们掳了去?

在某片花瓣触到地面温软的手掌的瞬间,王仁道一声咳嗽坏了这致命的安静。顿时赵樯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心一片冰凉,汗已湿衣。

王仁道才苏醒,王安恰好也死够了,赶紧上去躬身问,老爷有何吩咐?

王仁道清了清嗓子,说,你不用在此了,把门带上吧。

王安躬身下去。王仁道问,赵公子可知今日邀你来所为何事?

赵樯知道是来画画的,又不好唐突,拱拱手说,学生不知。

王仁道叹口气,泫然欲涕,说,那听老夫慢慢道来吧。老夫有一女,年放二八,恰是灼灼年华,却不知老夫前世欺了何方神圣,使得灾星从天而降,小女便得一病,遍阅天下名医,也不见好,只得用名贵药材续命。今时日将尽,不久于人世,想我视她如掌上明珠心中日月,失去之后不得见,定会念得紧。听闻公子画技高超,于人物浸润多年,故邀来为小女一画,以解日后思念煎熬。

赵樯听毕,心中思索,本以为要我来随便一画,不想却是为一少女作遗像。也不知这王小姐所得何病,让王府都束手无策,落得坐以待毙的下场,亏得来王府平日豪言壮语。不过倒也可惜了这王小姐。可怜啊,红颜薄命亦不过如此。口中却道,万望老爷保重身体,又续道,学生多谢老爷抬爱,想来为小姐画是大事,为学生所坏岂不糟糕,望老爷三思。

王仁道又叹一声,道,赵公子岂可推辞?云遥镇人都说赵公子善画,他们怎敢欺我?公子为何欺我?

赵樯听得王仁道话里蠢蠢欲动的不悦,料想纵使辞了去,以后也不大好在云遥镇谋生了,只得说,老爷勿怪,学生供你差遣便是。

王仁道轻咳一声,站起身来,缓缓道,那有劳公子随我来吧。

到这里,赵樯忍不住想,王小姐是怎么模样?这怎么想得出来,他才见过几个女子啊,断不能构思出一个冰清玉洁的形象来。万一并非冰清玉洁,岂非唐突了“佳人”?这无来由的,想它作甚。

王仁道慢慢地起了身,赵樯抢过去把门打开。一时间,万千光线织成的锦缎瞬间铺进屋来,驱赶着潜伏的黑暗。看那太阳,已经蹲在高空了。光错落在花园的花枝上。有未干透的露水承接住光线,闪出满园的跳跃的星星。那些香气受了温暖的蒸熏,脱去了清冽冰艳的外形,而变得隽永成熟,更加内敛的气息容易倾城倾国,何况区区一个赵樯。过了好一会儿,赵樯才幡然醒悟,错身让到一边。王仁道一步跨了出去。

现下赵樯胆子大多了,已经能够不用略低着头走路了。本来么,他又不是一个下人,而是客人,何苦到了王府中就卑躬屈膝呢?即使表示尊重也无需这般的!

赵樯仍是跟在后面,一边欣赏这园中之景,一边观察王仁道。王仁道也不是一个奇特的人,只是有一股阴冷暴戾之气硬缠住赵樯的目光,甩脱不得,也不知为何像片刻之间换了一个人似的。赵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不寒而栗,又觉得青天白日如何把他一个大活人怕了去。虽然太阳在某一瞬间惨白过,也自去惨白它的。

他们一行出了花园,来到方才经过的耳门,折向东首,沿着花园的外缘绕过,却是一个明镜般的湖。湖周围一例是垂杨柳。湖心一个小巧的亭子,像欲脱笼而去得画眉。绕过了湖,捡了一条碎石子路往里走。石子路两边是高低不一的木槿。好容易要走到了头,见一座院子。门前立了两个衣着齐整年纪方七八岁的小童。他们望见石子路上来人了,就整了整衣服,待人近,齐躬身道,老爷好,公子好。

赵樯一笑,暗道,这两个小童倒还可亲,没有辱没了这年纪的纯真。

进得门去,一眼见又是一个花园,略一环顾,较之刚才那花园要宽敞多了。花草自不必说了,竟还有些参天的大树和长着绿油油蔬菜的小块土地。赵樯不由得叹道,此处当真别有洞天啊,主人好情趣。再行处,原来枝桠掩映处有一座高楼。才行至楼下,就有一股子甜香汹涌而来,直让赵樯眼殇骨酥,恨不得把这香气一举收罗了,贪婪地吸个够。但又觉得这香似曾相识,在哪里识得一时也想不起来。

楼下两个娇俏的丫环向王仁道问好后,王仁道吩咐她们,去把小姐扶出来,今日赵公子特来为她一画,赵公子技艺精湛,堪称圣手,切莫让赵公子久等。

两个丫环径直进楼里屋了。他们挨着外屋的桌子坐了,另有丫环呈上茶来。王仁道突然一笑,温婉道,赵公子,茶水卑劣,请多多包涵。

赵樯忙道,老爷盛情款待感激不尽,学生怎敢不识抬举。

王仁道一笑,如此甚好。就去品他的茶了。赵樯就抽到了空,环顾此屋。此屋确系一闺房部分,于平生尚未涉足闺房之人,当真是梦游仙境了。

对门的墙上独悬了一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和“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联。这小姐倒也自由得紧,连欧阳修也读得。转向左墙,见那墙无一不是水墨之图,图内皆是古乐器。有金类的编钟,石类的罄,土类的缶,革类的鼓,丝类的古琴,竹类的长笛,匏类的笙,以及木类的敔。乐器品类之盛,想那王小姐定是蕙质兰心之人,受了几多音乐的洗礼也该出落得遗世独立的气质了。各乐器旁都有一联,若编钟侧是“暮鼓晨钟,烟雨堆浓,纤纤花丛”,若古琴侧是“断了七弦忧难,续了前番无眠”,若长笛侧是“横吹杨柳枝,舟破兰溪”。一派郁郁之志,借瘦弱笔墨娓娓道来。图字笔法细腻精巧,想是出自小姐之手,自然地于王小姐形象更添几分美好。右墙下置一楠木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笔为湖笔,墨为徽墨,纸为宣纸,砚为端砚。另有一种精致的笺,怕是薛涛笺了。屋中亦不乏盆景,春夏秋冬都不至于沉闷暗黑。

好一会儿,珠帘声响,却是两个丫环把一纱制屏风搬将出来,放置在《海棠春睡图》之前,再于屏风后置一暖椅。而后,又是两个丫环轻扶一蒙面女子破珠帘而来。

王仁道急站起来,迎过去,口中轻唤,纤儿。

赵樯听得,想原是王小姐,闺名纤儿,那是叫王纤吧。是一个好名字,只是名字太柔弱了,连带着人也柔弱了,细柳不经微风啊。

王仁道与丫环一起把王纤扶到暖椅里,王纤才慢慢吐出“爹爹”两个字,声若蚊蚋,与屋中甜香混到一块,闻得赵樯险些跌坐于地。

只听王仁道哀痛地说,爹爹无能,不能救你,恐日后思念无处安放,故邀赵公子为你一画,方便我日后思念观瞻,以解煎熬。说完,竟以双手掩面而泣,自似一个老妇人。

那王纤无要泣下沾衣的意思,只拿软语来安慰,爹爹休要自责,女儿大病实为天命所归,谅大罗神仙也救我不得。今日赵公子尽管把我画了,纵是死了,也不恐惧。只是世上走一遭,未尽得孝道,委屈了爹爹。一语毕,还微喘气,似乎颇费了一番精神。

王仁道还待说些什么,王安却直走进来说,老爷,知府大人来访。

王仁道转过屏风来,瞪他一眼,才对赵樯道,请赵公子一画。

赵樯回礼,学生定会倾力而为。

王仁道一笑,领了王安便急匆匆地去了。

这人一走,屋里空旷不少。赵樯不曾与富贵人家小姐相交,手心渗出汗来也没有想到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在此进退无路之时,王纤开口道,小惜小杏,把楼上去摆了笔墨纸砚,请赵公子楼上一画,其他人于门外去罢。

旁边闪出两个丫头往楼上去了,其他丫环往门外去。同时王纤竟然盈盈地站起来,略微晃过之后,没倒下去,也朝楼上去了。把一旁的赵樯看得张大了嘴,这王小姐究竟有病没?怎生自己一人也走得?这其中有何秘密么?赵樯不敢轻举妄动,又突然觉得王纤的背影是在哪里见过的,到底是在哪里呢?难不成都是幻觉?

过一盏茶时间,小杏和小惜下得楼来,齐对赵樯躬身道,请赵公子楼上一画。自又退到门外。

赵樯细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为礼数之大忌,还是不上去了吧。又转念,她一个将死之人,我一个谦谦书生,也不怕旁人嚼舌根,况且又是老爷所托在前王小姐邀请在后,却之不恭。遂大胆起身拾级而上。

楼上又是一个空阔的阁子,一面是实的,上面浓墨重彩的勾勒黄沙漫漫的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图中女子柔媚自是不用说,那飘飘欲飞的衣衫把人的想象力都勾引飞了。两外三面都是空的,挂着宽长洁白的轻纱,正在微风的挑逗在轻舞曼妙。那“飞天”画下却是王纤端坐在琴台前,把面纱除却了,却是怎生模样?但见她:春来处,绿色几度?楼阁娇小怎能捂?桃花都来住。把美丽作谱,召月花为舞,鱼雁皆输。天下一素。只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红颜不堪冷蛀。风流都为流水付,瑶琴空数。

直把赵樯看得目瞪口呆,差点眼睛都直了。亏得他平日里满嘴“子曰,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幸好,惊艳于女子容颜也不见得是多么的违背伦理。

王纤见赵樯呆立在那里,温婉一笑,流转三千暖风,并软语道,赵公子何苦站着,已经为你备好了文房四宝,请入座。

赵樯一时醒悟过来,羞得脸绯红,赶紧去坐了。投目向王纤看去时,发现王纤正脉脉地盯了自己。其中缠绵之意如潮水相叠,哗哗有声,漫过宽宽窄窄的空间堤坝,婉转旖旎而来。赵樯猛然想起寒气四围的天地里留下深浅脚印的纤纤身影,难道就是眼前这女子?一时竟不得语。

正这当口,王纤自语道,阳春柳风踏草青,打马过市一袭衣。君子颜色七彩凝,留得香来也留情。

只此一语,赵樯心下雪亮,原来那晴天,打了马经过他身旁的女子竟然是王纤!惹得他平日里生生挂念的女子竟然是王纤!最后遇见了的女子竟然是王纤!他真的记性太坏,竟然忘记过去美好的事情。这样的错误,狠狠地封住他的嘴。千万场景,却换不来一句应对场景的话。

见赵樯如此默默,王纤悄悄留下清泪来,哽咽着续道,君在闹市,妾生幽阁。日日思君,花田缤纷。危栏独倚,俩俩目光错。

好容易说完了,惹得赵樯的泪水也垂下来,终于开得口,话也流露出来,杨柳飞绵春拍岸,见得佳人面;忽忽一别恍十年,日夜梦相见;而今重逢证机缘,却道花向晚。

如此愁来悲去,楼上风起。两人隔着一段小小的距离,也不走近,只管隔了泪眼诉衷肠,恰似阴阳相隔的景象。

终于王纤哭过,说,如今,我快死了,公子即可把我画了日夜相伴,也不枉费了我一往情深。

一句话中,全是泪水的苦涩滋味,弄得赵樯心里堵得慌,见王纤如此说,突然地得了解脱之道,急把宣纸平铺,捉住笔就行云流水似的游走。

王纤见赵樯笔走龙蛇,也真正止住哭泣,伸展纤纤玉手,于七弦之上轻拢慢捻抹复挑,翻飞或金玉或柔软之声。

那时风一起,楼上纱幔不歇,恰如过往。

待王纤弹完《梁祝》,赵樯也可巧画完了。只是余音与墨香犹在,纠结在一起恋恋不舍。两人都发一会儿呆,王纤用手绢仔细拭罢泪痕,勉力换来小杏和小惜,撤下琴台换上小桌,才道,劳烦公子把画取来与我一看。

赵樯听得呼唤,起身把画捧过去舒展在小桌上。王纤定睛一看,却是一口鲜血喷在画上,染红一片。这画上画得什么来?

只见画中王纤白衣胜雪发似缎,正坐一颗高大梨树下拨动古琴,琴上两只蝴蝶翻飞。她螓首微垂,蛾眉紧蹙,双目水润,朱唇不起。头上梨花繁盛,乘风纷落,黑地变色。然而,梨树覆盖之外的千山也是雪白的,却是雪落。地上足迹由王纤坐处深深浅浅的延伸至天边。天边一张素洁的脸,赫然便是王纤,正与赵樯絮絮叨叨。原来躯壳仍在梨花下,灵魂已经离开,和意中人永会去了。当真是,梨花覆琴不掩香,七弦骤响兀自伤。花落若雪千山茫,深浅痕迹寒山上。幽魂一缕远路慌,三生佳会比天长。

却说王纤吐得一口血出来,慌得旁边的小杏小惜大声叫着跑下楼,把赵樯唬得手足无措。

不料王纤昏然道,画太苍白,静寂蚀骨,我添颜色方可热闹,也成为一水墨丹青,公子珍重。

赵樯听了,又泣,小姐何苦自伤,若多丹青自不必用你鲜血涂抹,惹我担惊受怕。

此时,王纤愈加昏然,突然惊惶道,公子快走,我爹爹若见到此画,定会勃然大怒,怕会加害于你。

不知怎地,赵樯生出无比勇气来,竟上前去轻捉了王纤玉手,凄然道,承蒙小姐垂青,我感激不尽。只是惧怕匆匆一别错成远,故不忍相离。

此时此刻,王仁道正气喘吁吁地赶到,见此番景象,怒上心头,只把手一招,顿时拥上两个大汉,把赵樯与王纤生生分开,按赵樯于楼板上,丫环急扶住王纤。

王仁道怒道,大胆鼠辈,安敢轻薄老夫爱女,是可忍孰不可忍!拉出去杀了,以泄我心头之恨。

王纤一听,脚下一软,险些摔倒,悲从心起,泪如雨下,大声道,爹爹休得害他,还要他把画也带了去,否则我定会横绝此楼。

王仁道见女儿以死相逼,捶胸顿足之后,方森然道,赵公子此番前来,心机深沉得紧啊,双眼窥得我女儿芳心,使老夫顿失半个天下。老夫心如刀绞,却也奈何你不得?王安,带人把赵公子隆重地送出去,切莫伤他。

两个大汉放开手,赵樯站起身来,把画揣好,面着王纤一鞠躬,小姐珍重。便受王安领下楼去。王纤见赵樯平安下楼,知道无事,才昏了过去。

却说王安领了赵樯不出府去,只管往幽僻阴冷的所在走。赵樯觉察到王安不轨,盘算夺路而走。怎料身形甫动,就被身后两个大汉制住。赵樯方欲大呼,只觉得头上一痛,便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天里那太阳似乎偏西了。

时间无所欲,只管往前走,抛却一路的幸福和悲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樯终于醒了。努力去张开眼睛那一刻,感觉左眼已经不受他控制了,就只把右眼睁开了。右眼,只有右眼,只能看见大半个世界,剩下的一部分无法感知。借了右眼,他看见黑色纱帐外墙上的斗笠、蓑衣、犁等,当然还有白色石灰凋落后的丑陋。屋子里斜摆了一张粗木桌子,旁边放了两条不一样的长凳。那么,这里是一个农家了。

赵樯用双臂把自己撑着坐起来,觉得一眼看世界很不方便,便用手往脸上摸去。原来左眼上绑了一个罩子。把罩子拿下来一看,是块黑色的粗布,这东西也挡得住目光!赵樯又集中精神睁左眼,非但没有睁开,不知怎地左眼剧痛,泪滚滚而下。他心中大惊,慌忙下得床来,就着小轩窗下的一块破镜仔细瞧。只见镜里人的脸上哪里有甚左眼,只是一个血糊糊的小洞罢了!怪不得睁不开左眼,哪里有左眼!那脸大惊,急把右眼闭了,待一会儿又大大睁开,没有看错,哪里有左眼!随后就是一声大叫破,镜被扫落在地跌得碎成更多块,还有渣滓。

这一声大叫,唤来一个人,默默站在门边,手抓住门框,探着身子,往屋里瞧。赵樯在屋里疯了似的掀了些东西,砸了些东西,累了,直接坐到微凉的地上,思前想后,大约也明白了。王仁道的“心如刀绞”,毅然不顾女儿相逼,硬是要了赵樯左眼陪葬。赵樯本想咒骂的,又一想到事已至此,没有什么作为能够改变事实,也不生这闲气,权当把左眼送给了王纤,作为此生来世的定情信物。虽是残忍了,也乐得浪漫。不过,想到红颜王纤将死,难免唉声叹气。

门外的人见赵樯消停了,才轻轻轻地走进来。赵樯抬起头,微眯着眼,见是一个女子,身著麻布衣裳,生得怎样呢?只见她,眉怨山青,目嗔秋水深,鼻怪白玉凝脂,唇恨三月红樱桃,耳轻流星坠明月珰,风拂腰肢摇落飞绵滚。只是面上狰狞痕,把一番风情搅乱。

这个人赵樯是见过的,很多次他当街摆设的时候,这女子都在不远处一棵榕树下纳凉,也不知作甚有如此炎热。而今得见,想来是她救了赵樯一命。

有此一念,赵樯慌站了起来,躬身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

那女子一敛裙裾,叹一口气道,那日我见你跟了王府人去,心下不安,便尾随而去。也不知发生何事,最后见你被丢弃在王府后门的街上,便把你拖了回来。请来的医生说你的左眼虽被挖去,但也受了名贵药末的敷衍,故无大碍。这便是王府人不要你命,只取了左眼,却是何故,他们对你如此?

赵樯本待和盘托出,见她一脸忧戚,也只一句,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那女子道,你现在虽然不说,但是我已经知了。你昏睡之时言语不歇,总是不肯放弃哭诉,怕是伤的深了吧?

赵樯大窘,只得转移话题,问道,说了这许久,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女子道,我叫黄光悦。

赵樯瞬息想起“午睡窗台三寸光,秋千青竹六分悦”,好一番闲适。

黄光悦又道,之后王府可能觉得心头之恨仍然没有宣泄干净,遂一把火倾塌了你的屋,我只给你捡得了些衣物和笔墨书籍,今番且在我处住了,等下月赶考去吧。

赵樯寻思,当下无个去处,也只得暂居此处,如恐男女不便,我只不出去走动,谅外人也不知。只盼下月好去,搏个功名来谢她。也就答应了。

黄光悦道,既是如此,我去熬些粥与你吃,吃罢,读你的圣贤。说完,就去了。

环顾四周,一片狼藉很是扎眼。赵樯一时惭愧,就静下心来拾掇,好容易齐整了。黄光悦正捧了粥来放到桌子上,顿时满屋生香。赵樯兴冲冲地靠过去,见是鸡蛋韭菜粥,甚是欢喜,端来就吃,直道痛快,喜得一旁的黄光悦暗暗眉飞色舞。

一会儿碗空了,黄光悦含笑道,恰是饿死鬼了,待会儿再叫你吃饭吧。

赵樯面上一红,道,让姑娘见笑了。

黄光悦也不应他,自走了。

赵樯自去窗台边的小桌坐了,从怀中拿出那画儿来。鲜红的血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变得暗黑,论形状隐约像一朵暗黑的花,一朵枯萎的花。这刺得赵樯一阵心痛,差点刺破了眼袋,滴下泪来。看后又揣好,寻思抽个时间装裱了,挂于书桌侧。

窗外是一个小院,园中一棵挺大的树。还有堆放有序的柴草,多和谐的。赵樯就开始读书。

后来才知道黄光悦单独一人,有一家小店。

一日,黄光悦进得屋来道,一事告诉你罢,悲愁随你。王府人采购大批丧葬之物,传言王小姐降临仙境去了。语毕,以袖掩面而去。

赵樯听得此说法,知道情理之中,大恸之余,挥笔道,夕阳千杯胭脂沉睡,把纸鸢相随。山外弱水寒气相催,泪掩成灰。图一醉,图一醉,怎奈岁月零碎?千里孤坟独乐无味,白幡飘坠。小轩窗青竹流翠,相顾无言阴阳怨怼。料得夜夜烛泪,年年相思付与谁?真的非比一般悲愁,情之深可见。

一个季节过去了,漫天的叶落将下来,另一个季节却是来了。如此,赵樯是该离开这儿地方了。皇城就在那里。

明日就要去皇城了,赵樯在屋里收拾东西。恰好完时,黄光悦走了进来。她道,明日你便要去了,我来讨一样东西,还望不要推辞才好。

赵樯听说,忙道,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来,我正愁报答姑娘无门呢。

黄光悦一咬唇道,还请为我一画,不知可否?

赵樯抚掌而笑,道,如此便是便宜我了,小生愿意为姑娘一画。

黄光悦面红一闪,道,那可多谢了。又自去了。

赵樯见收拾停当,无事可做,也乐得就此开始作画。

拈袖作画,没有想到那笔直似不受他支使,自觉地奔走于宣纸之上。刷刷几笔,一片澄澈的天空挂在纸上,天高远,云流浪无迹。天下有一棵枝桠横斜叶也舒展的树。在一根粗壮的枝上,坐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浑身一袭轻纱,赤着脚,散开的头发似乎要纠缠于枝桠之上;眉眼欢笑,暖如春风;粉面含春,见花草之姿;巧唇微启,吟唱莺燕之语。树下一条秀气的小溪,潺潺蜿蜒而去。溪中鹅卵石和鱼儿隐约可见。最后着色,涂抹丹青。于是,天成红色,彩霞相映,叶叶嫩绿,娇俏可人。树身褐色,秘密隐藏。鱼儿斑斓,穿梭如织。只是那女子面上无痕,怎会是黄光悦?那就不是为黄光悦的作画了。为何有此一作,赵樯不得解。只得把画收了,重新再画,却不想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黄光悦在屋外拍门而呼,惊醒了梦中人。赵樯一看,已经来不及新作,只得把画好了的画儿重新拿出来铺了。才去开门,放黄光悦进屋。黄光悦直往书桌去,捧了画儿看。赵樯挨过去,预备出言解释,却见黄光悦眼泪已经淌于画上。想来是怕泪滴坏了画,她又把头扭到一边,掩面而泣。赵樯以为得罪了她,又不敢出言安慰,只得在一旁手心流汗惴惴不安。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黄光悦止住了泪,用手帕拭了泪,双眼直盯着赵樯道,你可是想起了我?

这一句问得突然,没有预兆,没有根据,赵樯一头糊涂,又不好沉默,只好认真问道,想起什么来?

黄光悦见赵樯反问得真切,不像假装,便轻摇一下头,道,没什么随口一问,不想说错了。

话是这样掩饰的,只是眉间的伤痛没掩饰住,高高跳起,撞得赵樯的眼生疼。

赵樯忍不住好奇,想与她分忧,又问道,姑娘这几天待我很好,我无可报答,现下盼姑娘把事实说与我听,或许我能尽些绵薄之力。

黄光悦见他如此说,推脱不得,便道,既然如此,我就说了。我知道两个小孩,女孩大男孩两岁,打小认识,青梅竹马。女孩十二岁那年,男孩家无故起火。火势凶猛,男孩父母皆不得脱,只有男孩,因为女孩舍命相救得生。女孩却因此毁面。而此后,男孩更是去了外公家,他们就分开了。

赵樯见说,一呆,突然灵光又一闪,问道,你就是那个女孩么?可是……难道我就是那个男孩?

黄光悦听见这话,泪重新流过,忙不迭地点头,接着说,及我长大,才到云遥镇来找你,也不枉我一番苦守。

到此,赵樯终于明白昨日作画时为何潜意识里画成这般模样,原来虽然他忘记了过去,但不彻底,黄光悦的出现让浅睡的记忆睁开了迷茫的眼睛,鲜活了一切。

真相大白之后,二人相拥而泣。

每人都有自己的幸福与悲伤,眼睛不要到处看。

赵樯还是得去皇城,就在今日。

故事的最后,赵樯博得功名,回到云遥来,娶了黄光悦为妻,从此平和。

也许沾了血和泪的水墨丹青是怎样都毁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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