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扯日记」

27记恍然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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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8日,已立冬,天气越发冷了。入夜深深,窝在床上脚也冰冷,久不暖。而后,冷雨淅沥,敲打我窗,声声入耳,不想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原来是念及我父亲矣。

父亲已然逝世,而问及祭日,确是没有的,因为不知他具体于哪天离开。我也是恍惚,竟然已记不得何日得到他离开的消息了。这样肯定是不好的。但大约知道他定然在冬日里离开,也该是冬日的夜里。冬日冷的夜里。

那时候我在成都,该是个傍晚了,接到家里隔壁长者二公的电话,说发现父亲尸体。

人,活着是人,死了就是尸体,再是水,或者尘土。只一刹那,我是悲伤的,泪流不已。

前些日二公有来电说我父亲数日未归,不知去向。我也没在意,想他是出去访友了。虽我是这不在意,二公却也不懈怠,找警察立案。最后却得了这发现尸体的信息。真是罪孽。

到如今,该是逝世(应该是2014年冬天逝世的)两年了。我既然想起他来,又悲伤不已,那该是有必要写些文字。不管是记录他过往的细碎言行,还是记录自己内心的阴暗,都是有必要的。

另外一个目的,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需要记住,而为了避免忘记,写下来是必要的。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一个人被记住的原因无非是其好的,当然也有因为坏留名青史的。我们都活在小时代里,50年、70年不是历史,算是段岁月。父亲不算是成功的,他所做的事情大多是坏的,至今让我记忆犹新。而好的,或许因为太细微了,被我自己故意视而不见。这里也是我的坏处。

所有的伤害都发生得有时间有地点有事情的,而我记性不好,只记得事情了。那就只说事情了吧。

父亲一生是嗜酒的,可谓是酒里来酒里去。父亲脾气也不好。我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脾气不好,还是本来就不好。

记得我小时候,随父亲去小姑妈家里玩耍。那个时节,小姑妈家里的李子树上挂满了果实,满满的,全是诱惑。我坐在树上都没吃安逸,晚上临走还带了一包,想回家去继续大快朵颐。父亲自然是和小姑父你来我往饮酒酣畅。我忘记了一路之上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父亲回到家里,不知道是哪里刺了他神经触了他霉头,大发雷霆,把屋里重重的木桌子丢了出去,把屋檐下的洗红苕用的石脚盆丢出去了,把我兴高采烈带回来的那包李子也丢出去了。我不敢说话,像个寒蝉,不敢动作,像个木头,只怔怔地看着那包李子挂在桌子的腿上,还一晃一晃的。桌子躺在柑子树下。柑子树会在属于它的时节挂满果实,我可以坐在树枝上开心地吃,开心地唱歌。第二天,还是我爷爷把桌子搬回了屋里,把石脚盆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李子在袋子里闷了一夜,有点坏了,竟然有点甜。

父亲给我的印象,大抵是严肃的,或许也称为是严厉的,或者称为凶恶。我在其他地方有提及过。最经典的是我和哥小时候的争执。小男孩打闹起了争执是正常的,可父亲貌似缺乏解决方案,兴许是因为第一次当爹没有经验,措手不及。他想了想,画了一个圈,让我俩跪进去,不准碰着线了。跪了多久不记得了,记得那是夏天,穿得薄,膝盖上没得衣物垫着,还蛮痛的。不过这也好,我和哥怕碰着线,就紧紧挨在一起,握手言和了,到如今,我俩关系还是不错,互帮互助。说真的,像父亲这般教育的方法,我们是大气都不敢喘的。

隔壁长者是看着父亲长大的,也是看着父亲打我爷爷的。他有着这般刚硬的手腕,我和哥只有默默无声。渐渐地,哥长大了,借父亲说的话“翅膀长硬了”,终于爆发了,和父亲对着干。那夜他俩的声音都很大,隔壁的长者都起床来劝,狗、鸭也被吓得叫不停。他俩没有动手,最后双方达成协议——断绝父子关系。现在看来,他俩都很单纯,只是口头断绝了父子关系,没用,血都还流着呢,纵然血不流了,还有坟头呢。

我也和父亲闹过一次,大白天的。父亲去集市了,我和奶奶在坡上掰玉米。奶奶老了,搬运不动了,我也还不能肩挑,顶多背磨,就给父亲准备了一挑。父亲在集市饮了酒,手机掉了被人捡到,我跑去拿回来。父亲终于醒了点酒,施施然回家来。请他帮忙挑两筐玉米,他答应了,摇摇晃晃走到坡坎边,却故意把玉米倾倒了下去。玉米顺着坡势滚下去,掉石头缝里的,掉竹林里的,掉荆棘里的,我一个一个去捡了回来,自己背回去。

到家父亲心里还不舒坦,随意踢晒在院坝里的玉米,玉米不懂事,还一个劲儿的到处滚。我愤怒了,出去吼他。因为我不敢骂他,他的位置很特殊,上是我奶奶,下就是我。他也愤怒,跟我对着吼。既然声音一样大,就手底下见真章。我没打到他,他把我鼻子打出血了。一出血,火就下来了。经此役,我展现了我反抗的决心,父亲可能也觉得孩子长大了,该收敛了。那天起,父亲再也没在家里肆无忌惮的骂人了,至少我在的时候会给点面子。

父亲因为饮酒烂醉是出丑多的。当他把这个当成习惯的时候,我也变得越来越愤怒,变得越来越悲伤。

家乡里有杀过年猪的习俗,有请亲朋好友来吃杀猪酒的习俗。自我记事起,恍然记得我家里很少请的。不是因为我家里没有过年猪,也不是因为爷爷奶奶们小气,总是因为家里地方小,放不下许多人,也是因为爷爷奶奶厨艺不精,老是得麻烦隔壁长者过来掌勺,后来就越发少请了。

那年是杨家大姑妈家里杀猪,请了我们去。我知道父亲是要喝醉的,也不提心吊胆,也不和他同桌,所谓眼不见心为净,就是如此。父亲饮酒习惯差,饮酒便只是饮酒,不吃菜不喝汤。长辈们知道他酒量酒品不大好,看着都担心,便提醒他吃些菜喝些汤。父亲很听话,含笑动手吃一两筷子,又把筷子搁碗上喝起酒来。如父亲这般喝得急的,长辈们也不和他喝,长辈们喜欢慢慢品来。不久父亲便醉了,在亲朋家里不好大吵大闹耍酒疯,就安静坐着自个儿醒酒。长辈心疼他,也会差小朋友给父亲泡个蜂蜜水,暖胃解酒。我看他静坐,想也无事,就独自起身回家了。

后面的事情就尴尬了。我得知父亲下午独自回来时候,路过小河沟,头晕脚滑,掉水里去了。大姑妈家赶紧把他抢了回去,帮他脱去湿衣服,摁床上捂着,又是热水袋伺候着。父亲便在大姑妈家睡一觉。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情不自禁地尿床了。好不容易清醒了,又赶上晚饭,再吃一顿酒,赶回家来。我都没敢去揣测长辈们是怎么想的,若是一个人在我床上干出此等事情,也是心里不畅快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做了便做了,没事人似的。

有件事情,我到现在还是认为是父亲亏欠我的。蒋婆婆重病垂危,还活着的时候,家里人想到了冲喜,亦或是提前把亲朋好友们请来,做个安慰,再看看几眼。这个办法也没行得通,可惜这个慈爱的老人。

冲喜那天,要鞭炮齐鸣的,我站得远远地看。结果,有个鞭炮爆炸的泥土还是寻到了我,打伤了我的左眼,那时候很痛,眼睛睁不开,泪水立马自动滚出来,关都关不住。我赶紧跑回家,强自把眼睛掰开,滴了眼药水。我才不管是治什么眼睛疾病的眼药水,只管滴。滴完了就躲床上去,休息一下该好了吧。不知道藏了多久,我跳出来,右眼能看到明亮的天光,左眼却仍是看不见。我着慌了,却无法可施,又躲回被子里哭。当我到吃午饭时候还不出现,小伙伴到处找我,奶奶到处找我。终于找到我。然而我左眼还是看不见。

过了好久,我左眼还没恢复光明,眼球上蒙着一层淡淡地白色。我自己去乡医院,遇着一群庸医。爷爷带我去镇医院,见着一群庸医。爷爷很少进城,再托初中时候的赵老师(他算是我的姐夫,因为姐姐稍微有点远房,不是很亲热)带我去县医院,断定我是外伤性白内障,无可奈何,比庸医好。好了,这是白内障,该手术。既然县里无可奈何,就得去市里了。爷爷到处打听到,哪位哪位以前也是白内障,到成都某空军雷纳眼科医院一刀见效,好了。便计划带我去了。可是,家里没钱。父亲想了个最便捷的方法,去农村信用社贷款。乡这个小地方,人来人往就那么几个人,差不多知根知底的。农村信用社里的人早就熟识我父亲,但并不因为熟识了就爽快答应贷款,而是爽快拒绝了贷款。他们集体认为父亲是个酒疯子,不具备事后偿还贷款的能力。父亲很生气,一醉了事,袖手管不了了。爷爷要坚韧得多,他不奢望一蹴而就,先找亲朋好友借,也开始卖些粮食,然后卖猪,再卖坡上的树木屋后的竹子。好不容易,终于凑了几千块钱。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屋后空旷了许多,以前所见的蓊蓊郁郁的竹林消失不见了。

而后爷爷带我去了成都。先路过成都,去了大邑县,想是他一个人也怕,找了大姑爷同路。那时候,哥还寄居在大姑爷家里,我们见面很开心。然后,我、爷爷和大姑爷去了成都。

站在成都的大街上,不识路,打的,的士师傅也找不到我们之前说的那个某空军雷纳眼科医院。师傅帮忙向朋友打听,没人听说过。没办法,来都来了,把我送去了CD市第三人民医院。我记得我伙食开得很好,记不得爷爷和大姑爷吃的啥了。我记得想要一个随身听(放磁带那种),不记得大姑爷是怎么劝服我不买的。我记得我把自己的床号带回来了,不记得在何时丢掉了。有些事情记得,有些事情不记得了。我出院的时候,医生叮嘱要在某月某日回去做复查,大姑爷说好的。医生一个转身,大姑爷说,不来复查了,去我那里,找中药医师给调养调养。于是真没回去复查了,我在大姑爷家里吃了好久那种中药磨成粉末用开水冲了,再捏成的一个个大大药丸团子。想想都干呕。到现在,我左眼看得见,近视在先,受伤在后没恢复如初,也不像原来那般好使,不过再也不用被一群不知所谓的小屁孩喊为“独眼龙”了,这是好的。这事,可以说使我记恨着父亲。要不是爷爷,我现在是怎样的呢?

可就算是这样,父亲纵有千般不是,也有些好的地方。

父亲还蛮喜欢阅读的,他把这个习惯传染给了我,我也喜欢了阅读。先读隔壁叔叔早年买的《小》,再看发小罗小呆、杨凡家里落满灰尘的古龍、卧龙生、梁羽生等,还有赵明阳家里的《三侠五义》,更后面有卿静的一本郭敬明集子,瑰丽的《海底两万里》,哥哥的《浮士德》。这些都看一圈下来,找不到看的了,我就开始去镇上兴隆书屋买书了,新书旧书,以武侠优先,《笑傲江湖》、《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雪山飞狐》、《碧血剑》、《书剑恩仇录》、《神雕侠侣》、《射雕英雄传》,《巴黎圣母院》乃至于《红楼梦》、《西游记》、《隋唐演义》、《唐诗》、《宋词》、《元曲》。进入大学里以后,涉及的书籍就更多了,专业书籍的就不说了,其他有《王小波文集》、《丰乳肥臀》、《张小娴作品集》、《席慕蓉诗集》,还有张爱玲、贾平凹、余秋雨、韩寒、王朔、张悦然、阿来、安妮宝贝、刘墉、步非烟、沧月、落落、孙睿等。阅读造就了安静的我,睿智的我。

现在我离家在外,让我牵挂的就有它们,怕它们受潮,遭遇了蛀虫。我是悲伤的,我想带着它们在成都这个城市扎根,可是我自己都还没有家,不想带着它们颠沛流离。所以,它们在那里,我在这里。

父亲也教会了我下象棋,象(相)飞田,马走斜日,炮打翻山。起初我是怎么也斗不过他的。他倒也大方,让我一个車,再让个炮,实在不行再让我一个馬。后来我渐渐在象棋学会了计策、算计、权衡,这些将是在我人生里的一笔财富。我哥的象棋应该也是父亲教会的。哥从大邑县回来时候,也会和我下棋,我也输。后来,父亲便不让我子了。再到他俩都下不过我。我学得可真快啊。

到如今,父亲过世,哥去了重庆了,家里小笨猪不会下象棋,我很怀念家里那副木制象棋,大大的,走棋时吃棋时发出的“啪啪”声,也怀念家里那张笨重的木头桌子,屋外平整的青石板,下棋坐的乖巧的小板凳,头上支出来的屋檐和柑子树、橙子树茂盛的枝丫。

其实父亲也是个勤劳的人。年纪不大,中年人,浑身都是力气。乡里乡亲熟识的人,有需要劳力帮忙的,总也需要请我父亲去。父亲总不负众望,下力气很认真。主人家也不吝啬,总好酒好肉的款待,大家都开心。

父亲也不怕脏。那一年,隔壁长者的小猪仔掉猪粪坑里了。父亲也一家伙跳进去一只一只抱出来。那年头小猪仔可贵了。父亲出来洗了澡,我还是会觉得臭。

因为我在外地读书。有些时候,父亲回来就和奶奶在家。父亲在家里就是个负担,可以这么不肖地说。也许当他刚回家来的时候,会给奶奶钱,但过些日子又被他全部要回去了,奶奶一定是要倒贴钱的。父亲除了喜欢饮酒,还喜欢抽烟。抽烟凶的时候,一天两包,不停歇地抽。父亲没钱买烟了,就找奶奶要。父亲没钱赶集了,就找奶奶要。奶奶是个慈祥的人,也没有脾气,这些年来,从没狠狠训斥过我。

父亲在家,奶奶总是难过的。父亲在家里一般也不会亲自动手,不会煮饭炒菜,却又很挑剔奶奶煮饭的味道,过分的时候直接说奶奶糟蹋了食材。父亲骂人从来不考虑对象,也不考虑用词,奶奶没少受他气。可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奶奶受了。

可以说奶奶是个可怜的人,一手带大了三个孩子,又带大了我和哥哥。我永远也忘不了,奶奶跪在地里弄红苕。挖红苕时是冬天了,不说泥土冷,跪着跪着膝盖也会坏了的。好在奶奶现在在大邑县了。我们都还没告诉她父亲去世的消息。奶奶偶尔会问起父亲现在哪里,怎么这么久没有打电话过去了。我告诉奶奶,父亲去了之前的那个工地,现在酒喝得少了,烟也吃得少了。前几天还给我打过电话的。奶奶偶尔也会问起哥哥怎样了,她喊我转告哥哥,自己这么大了,注意身体,老大不小了,好好上班,遵从本分,不做坏事。奶奶也会问我什么时候回老家去,把爷爷坟上的野草弄下,给爷爷多烧些纸钱香蜡。

奶奶年纪大了,总是絮絮叨叨。有次我去大姑妈家里,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头发散开着。我都走近了,她都没察觉。我在她眼前晃手,没反应,就叫她,她问我是丹娃还是佑娃。丹娃是我哥,小名叫杨丹。佑娃是我。我说我是佑娃。奶奶就说,你来了啊,这鬼眼睛看不到了。我有点难过。后来给奶奶电话,她也就那么几句,佑娃你好啊,吃饭没得嘛,保重身体,工作顺利哈。打有了小笨猪,她就说你们好啊。再后来,大姑妈说她不爱接电话了,因为耳朵有些听不见了。我有点难过。

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的逝世是有预兆的,出现在他逝世前的3个月的样子。因为毕业以来,我一直在成都。那时奶奶已然来到大邑县,不在家里“伺候”父亲了。二公打电话给我说父亲犯疯了。三更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大声地和已经过世的人对话,说什么等到我过来耍哈,说什么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也不见家里起炊烟,就这么一直饿着。长者心疼他,把饭菜盛好送过去,父亲才吃,不至于饿坏了。长者说,你们两弟兄还是回来下,把你老汉儿送到医院头去检查下。我就和哥请了假,风风火火往家里赶。

颠簸了大半天,终于又回到生我养我的小山沟。秋天了,林木茂盛的情景消失了。遥遥地看见老屋安静地坐在那里。毕竟是老屋了,安静归安静,有一种老了,生命之火渐渐熄灭的感觉。长门的台阶上落满了叶子,要是奶奶在家,定是扫得干干净净的。台阶尽处是院坝。院坝本就坑坑洼洼的,以前晒玉米、谷子、花生、油菜籽的时候,它们老往缝里钻。而如今,坑坑洼洼还在,更是星星的点缀了绿油油的小植物。院坝里也脏,鸡鸭的粪便散落,干的稀的,想来也是它们滋养着小植物。

父亲迎出来,认得我们,笑得傻傻地。我进屋去,以前被他丢过的桌子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地上丢着父亲换下来的衣服,已然生长着白色的小小菌类。顶着蜘蛛网,进到厨房,吃饭的桌子上胡乱摆着父亲的碗筷。碗里或是剩下的饭菜,亦或是父亲煎熬出来的猪油。筷子上竟然还有食物残渣。转眼看到水缸,里面全是死水,不知道多久没进活水了。我转到他睡觉的屋,一片昏暗,散发着霉臭和淡淡的酒味。床前东倒西歪着几个酒瓶子,看包装都是高度劣质白酒。床没有蚊帐,一眼看见被子黑漆漆的,我明明记得被套是白色的啊。被子也很不平整,棉絮在被套里滚出一团一团的,被套好多地儿都是空空的。现在是秋了,还只是稻草上铺了个席子,没有铺上毯子。我把席子掀开,稻草竟然也不是干燥的,特潮湿。一切都不是原来那般井然有序了,都显得乱糟糟旳。

隔壁长者过来说话。长者讲到父亲在家时,也曾去帮忙修路,一天一天的工钱老板照发,还不是一分钱都没落下来。有次他不知道怎地,工地上到处找不到,把一群人急得直跳脚,到处打电话问,还是音讯全无。隔了一天一夜,父亲又冒出来了。工地老板也不敢再留他了,就托人把他送了回来。他就一头扎在家里,没出去了。前些天,他还和上头二公骂架,说是因为他把上头的二公的乖孙弄哭了。隔壁大公修房子,喊他帮忙,吃喝供着,也给工钱,还是一分钱不剩。他用钱太叵了,还不晓得用哪里去了。长者叹口气,真是为难你两弟兄了,这个人怎么办哦!

我和哥说,没得啥子,都是自己人。该怎么弄,怎么弄。

下午,我们就计划把父亲送去医院了。可是,当父亲明白我们的意图后,就死死也不肯去医院,又表现出来正常的一面,澄清自己没病,好好的。

长者看着,就偷偷说,唉,你老汉是不是装的哦,他一个人在屋头没得人管,又没得钱用,是不是骗你两弟兄回来的。

我和哥一合计,那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嘛。于是,跟父亲说带他出去遛弯。父亲同意了,却显得像一个孩子一样,走一步歇一步,看到这里也稀奇,那也好奇,停不住的去摆弄路旁的花草,恐吓林间叽叽喳喳地鸟雀。这跟父亲带小时候的我们去赶集的画面很像,只是画面的主角互相调换了。父亲也会转过身子来,退着走,看着我们走路,手还不停指点天上浮游的白云。我告诉他,前面有车,当心碰着。他还不乐意。这一段情境,我却用手机录成视频了的。现在手机换了,视频被转移到了电脑上。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该多备拷贝几份。父亲是没有遗像的,这短短的视频正好也可以看看,看着看着就会变长了罢。

到了主干道上,车辆偶尔往来,父亲肆无忌惮,竟然跑路中间张开双手,试图拦住行进的车辆。司机都是本地人,大多熟识的,也不咒骂。我们却也还是要上前去赔礼道歉。小时候,我们惹麻烦了,父亲在家的话,也是这么摆平的嘛。出了这些茬儿,我和哥就行走在父亲两边,提防他再给人家添麻烦。

有其他村的长者路过,笑着和他打招呼。父亲却默然了。以前父亲都是笑着答应,并主动向长者介绍我和哥哥,像是在炫耀家里的宝贝。现在,换成了我们在旁边笑着答应,上前问好递烟,并致歉说父亲不舒服,正要带去检查。长者说你们好啊,然后转过头去对着父亲说,罗玉兵,听话点,娃娃这么乖,带你去检查,你就不要闹嘛。长者说完慢悠悠地走了。父亲却突然不开心了,像是不安逸我们说出了他的秘密,地上捡起一把小石头就向我们砸。我们只得背向着他,能躲的躲掉,不能躲的受着。

路旁田间有长者在挖花生,送我们几棵。花生长得很热闹,身上还沾着泥土,似乎在窃窃私语,哪里哪里的水洗澡最舒服。父亲会游泳的,遇着夏天收稻谷他在家,偶尔会带我们去水库边玩耍。我们会先在水田里疯狂,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像两只小猴子。然后父亲会领着我们到水库上游的小河沟里洗干净。

花生,我没有吃完,丢在了路边,不知道现在在那个草丛里是否长出了花生的苗。如果长出来过,应该是两季了,有没有想起过我?

父亲突然不肯再往前走了,我试着拨打120,发现乡镇里的120可以拨着玩儿,电话通了,流畅地做着某某医院的介绍,却根本没人搭理我。无奈之下,只得向镇上的张叔叔求助,他开自己的小面包车来,告诉父亲,镇上的幺姨婆请他去耍,吃饭喝酒。父亲开心,自己钻进了车里。一路上,父亲也不似以往那般健谈了,默默地,不作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车颠簸着终于到镇上了。父亲就吵着要下车。张叔叔不停车,慢慢往镇医院开。父亲像是突然清醒了,自己强制打开车门,往车下跳,难道父亲真的是想骗我们回来么?

张叔叔把车停好,也过来帮着安慰引导父亲。人群里的赵老师也认出了我们,也过来询问,帮助安抚父亲。可是,到镇医院只有一百来米的距离了,父亲怎样也不肯再走近一步,掉转头往回走。或许,我们这么多人,一哄而上能够把父亲强制送到医院里去。只是,我的内心里还没有谱,怎么也不会把父亲当做一个精神病人去对待的。

三姨婆、幺姨婆闻讯而来,知道父亲的状况后,建议信个迷信。期间,找了个理由向大邑县的奶奶询问父亲出生的日子,心疼奶奶现在都还蒙在鼓里。现在想来,迷信都是虚无的,能够误打误撞言中,不能误打误撞治好。两位姨婆是奶奶的亲妹妹,姊妹情深,自然不会害父亲的。三姨婆都垂垂老矣,还要拉着父亲的手,泪如雨下,娃儿呢,你要听话,看到你这样,不晓得你妈该好难过哦。三姨婆身体也不好,自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多的是心痛孩子的情绪。孩子们啊,就该平平安安地,怎么忍心让亲人为你心痛呢?那天,我们带着父亲来了,又带着父亲离开了。

晚间,父亲还是吵吵。和二公合计了下,二公说,明天喊幺舅公和你们一起,带去县里某精神病院检查,完了放那里治疗。不知怎地,父亲也听话了,随我们带着。我们和幺舅公在镇上碰面的。幺舅公也是个老人了,人缘广,健谈。一行四人乘车到县里,转了个出租车,到医院。

现在,我记不得那些检查的过程了。我记得我去楼下上厕所,走过病房。病房窗子没有安装玻璃,全是光溜溜的铁棍棍。里面是一群穿着白色衣裤的病人,神色呆滞。看见我走过,一窝蜂地冲过来,吓我一跳。他们纷纷把手伸出窗子,嘴里含糊不清。我呆了呆,听得他们在问我要烟抽。我摊开双手,笑笑,对不起啊,我没抽烟。我转身走了,那一刻想到父亲也喜欢抽烟,若是把他放这里治疗,他会怎样呢?

我回转去和哥哥碰面,跟他说我刚才的所见所感。哥哥说,正好,医院说没得病房了,我们把父亲带回去吧。然后我告诉父亲,我看到病人都没得烟抽酒喝,怕你受不了,在自己家里要自由些,我们就不住院吧,买药回家,你自己好好吃。父亲看着我们说,好的。于是,我们又回去了。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当时的决定是否正确。

回到家,我们督促父亲按时吃药,少抽烟,不喝酒。父亲像个孩子一样,一切都遵照大人的话,安安分分地完成。然而我们确是要早晚离开,回到城市里上班的。本来也想过把父亲一起带着去姑妈家里。唉,他这个脾气也只有我们年轻人镇得住,他在长辈或者同辈面前都是肆无忌惮的。也想过把他接过去和我们一起住的,又怕后面满城的找他。很多事情我都有想过,只是想过。我还没有一个完整稳定的家,父亲没给过我,我自己也还没创建起来。而我却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面了。

那天恰逢集市。我们在集市的车站里分别的。那天好像有阳光,我们站在建筑的阴影里。我们约定:作为孩子的我们每月给他邮寄生活费,父亲打电话来要及时接听,如果没接听到,后面一定回过去。父亲在家里好好的生活,按时吃药,药没了拜托三舅公再去买。烟酒既然是戒不掉的,少喝,少抽。以前我起身去成都时候,父亲在家,总是要送我的。这一次,也算作是他送的。以往回来,他还在。后来回来,他便不在了。后面再回去,都是见着孤坟了。这是我在以前没想到的。

父亲的尸体在临近乡镇的一湾大水田里被发现。因为有报警立案,警察喊二公去认尸。二公确认了,告诉我们去领尸。领尸需要各种手续和证明。在镇警察局开证明。在县警察局里办手续,告知殡仪馆准许领尸。

经过各种往返折腾,我终于见到父亲的遗体了。他被冻在冰柜里,拉出来的时候,身上腾着冷气。我草草了地看了父亲一眼,头发短短的,表情冰冷,没有暖意;衣衫单薄,沾有稀泥;脚上没有鞋子。只一眼,我便不想看第二眼了,真觉得心痛,他要乖乖地遵照我们之前的约定,哪里会落得横尸异乡!爷爷过世,我曾参与给爷爷换上崭新的寿衣。父亲的衣服,我却怎么也不想给他换,也不想给他买双鞋子穿上。不知道我怎么了,或许是阴暗的心理在作祟。

跟殡仪馆人接洽好之后,父亲便火化了。这就是父亲没有遗像的缘故。现在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逝世了,他们都活得辛苦,死得苦痛(爷爷是病逝的)。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太阳每一天转过来都是新的。

其实,父亲在火化前是有个插曲的。我们拿出火化的决定时,被问及是否有购买保险。二公跟我们说,村里每家每户每人都是购买了的,上头摊派下来的任务,不管你现在是病还是残,都得买,都可以买,不然耽搁整个村子的完成指标,惹得上头不高兴,后面好政策就轮不到我们了。所以父亲作为病人,也参保了的。要是我们现在把父亲火化了,算是正常死亡,只能得到1000的赔偿。唉,即使是个病人,死在了异乡的水田里,这个算是正常死亡么?怎么着也该是意外吧?可保险公司说了,意外死亡是吧?那你得拿出他是死于意外的证明,找司法鉴定机构做尸检,出具检验报告,拿得出就赔你10000。我只能说这保险公司很棒,实力雄厚,一口唾沫一个钉,值得信赖。我和哥就合计,算了吧,一来尸检好像要剖开身体,检查脏腑,大逆不道,不忍心;二来这个时间点不适合和有关部门斗法,当下就决定把父亲火化了。后来经过二公和三舅公多方的走动,好像是赔了2000,哥接收了。

最后,风水师给父亲选了个墓穴,离家不远。

葬礼完毕以后,出走多年,很多年的母亲闻讯回来了,和外公一起的。她也只敢在父亲逝世以后露面,他俩之间有段惨痛的过去,不提也罢。可我的心里是介怀的,到现在也还没喊过她“妈”。

我们一起去看和父亲结缘的那块水田,它位于去外公家的路上(大家都认为父亲是要去外公家,现在只能一直在路上了)。田很大,四周种着有冬天里的小菜,绿油油的,活泼可爱。田坎很高,水很深却清澈,水草参差不齐,尤其茂盛。我们也去看了父亲曾经躲风的芦苇丛、山石,看见父亲遗留的电筒衣物,只是一直不曾见着父亲的鞋子。外公在对面说,有放学娃儿看见你老汉在田里扑腾,不懂事,不晓得啥子事情,没喊人,要是能够喊一声就不得这样了嘛。我站在一块干田里,看着舞动的野草和干枯的树枝,心里默念一遍,爸,我来接你回家了。

后来大邑县的姑妈会跟我说,你啥时候回去给你老汉烧点纸,喊他没事别来我这里晃,弄得婆婆都病了。我就回去给父亲烧纸,跟他说,没事在家好好待着,哪里也别去,你看得见人,人不想看见你,憋屈。后来姑妈也没再见到父亲了。

写到这里,该是个结局了。父亲的一生,我所知寥寥。这也没有关系,这个人他的确来过,在世上走了一遭,还有我们这帮后人怀念他,该是幸福的了。

前几天,和同事聊天,我们要好好珍惜彼此,人生就是见一面少一面,见一面少一面,也指不定哪天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突然消失了呢。最鲜活的不是记忆,而是面对面站着、坐着或者躺着的面孔,我们要一起哼唱那首最美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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