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晟宫。

皇宫内灯火通明，沈潜面对湖水坐在水榭边的栏杆上，双腿耷拉在外头，百无聊赖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

他脚下就是深可没顶的水面，看得一旁伺候的宫人们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下没坐稳，或是栏杆突然断裂，这位金尊玉贵的二皇子殿下就要沦为落汤鸡。

到时候下水救人事小，护主不力的帽子扣上来，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就在一群人战战兢兢，随时蓄势待发地准备扑上去救人时，一个年轻面白的小太监远远跑了过来。

齐安在三步之外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殿下，您让奴才打听的事，奴才都已经打听清楚了。”

闻言，双手握着栏杆的沈潜腾出只手，头也不回地摆了摆：“你们先下去吧。”

其余宫人们顿时如蒙大赦，匆匆行礼后便忙不迭地告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后，被夜色包裹的小花园便彻底安静下来，静得呼吸可闻。

齐安左右打量了一圈，确认没有第三人存在后才上前几步，附首到沈潜耳边压低了声音：“奴才打听过了，这次陈德的事，虽然表面看起来只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但背后恐怕是有人在推动。”

望向湖面的沈潜轻哼了声，略带讥讽道：“如果本殿下所料不错，都是那位九千岁做的吧？”

齐安弓着腰，低头默然不语。

虽说他是二皇子的贴身太监，一切听从对方号令，但容久毕竟掌管着东厂与十二监，有些话沈潜能说，他却说不得。

不过，说不得是一回事，默认对方的话给予回答就是另一回事了。

沈潜搭在栏杆上的指尖轻点片刻，似是自言自语般呢喃道：“他会插手倒是并不意外，只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警告他们这些插手锦衣卫内部事务的人，让他们手不要伸得太长，还是……

齐安静默地退回自己应该在的位置，没有多嘴。

会如何猜测那是主子的事，奴才只负责听从命令便好，深宫中行走的人最忌讳恃宠而骄，若是因为主子的倚重就不知天高地厚，那未免太过愚蠢。

暗忖片刻，沈潜忽地开口：“对了，之前让你们查的事怎么样了？”

齐安反应很快，立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之前调查那位应千户身家背景的事。

只是提起这一茬，就连他都忍不住迟疑了下：“……回殿下，此事说来有些奇怪。”

沈潜侧首朝他瞟了一眼：“哦？还有能让你觉得奇怪的事，那可真是稀奇，说来听听。”

别看齐安年岁不大，却也算是宫中资历较深的老人了。

他尚且年幼时就进了宫，刚开始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后来偶然碰见沈潜，因为懂事机灵，进退有度，才被提拔成了今日毓晟宫里的有头有脸的管事太监。

齐安刚直的腰又弓了下去，即使到今日，他也依然礼数周到，没有半分逾矩，这也是沈潜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奴才派人又细细彻查了一番，发现他虽无家无室，但人缘真是好得出奇，”齐安颜色浅淡的眉头皱了皱，斟酌道：“最开始进入刑部时，他与当时的捕头不太对付，却和其他人的关系一直很好，甚至，直到他调去锦衣卫，都还和其中一人来往密切。”

“知道那人是谁吗？”沈潜问。

“那人名唤赵眠，身份并无任何特殊，但不久之前，他自己递了调令，去往边关驻守了，据我们的人传信回来说，他能力不错，现在已是小队长了。”

沈潜嗤笑一声：“这么快就能升官，这人的资质确实不错，还有呢？”

齐安继续道：“是，调去锦衣卫后没多久，他又迅速和身边的人打成一片，只处理过一个背后嚼舌根的人，而剩下的……如今都在锦衣卫中有了不同的官职，这些人与他关系匪浅，即使在他被停职查办后，也没有疏远，而除此之外……”

顿了顿，他眼神略显犹疑：“除此之外，他不但和新科状元郎交好，甚至连宫外的不少人都明里暗里地帮过他。”

说着，齐安从怀里掏出封密信递了过去。

——那是所有与沈莺歌来往密切的人员名单。

沈潜接过来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出声：“还真不怪你意外，就连本皇子都怀疑，这世间竟真有这般能同时结交朝廷重臣与三教九流的奇人。”

那名单上除了容久，上至皇后与四皇子等后宫中人，下至普安寺住持与青楼花魁之流，那些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视如蝼蚁的人——均在其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之前霁城一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他们这些意图谋求那个至尊之位的人，没有谁不懂“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只是比起势力争斗，想要俘获人心实在太难，哪怕是装装样子都能累得人喘不过气。

毕竟想要演好一个“为国为民”的角色，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就能达成的事。

否则，如今身为帝王的沈阙也不需要拉出容久这么个挡箭牌，把自己授意的那些腌臜事的脏水都泼在对方身上，还不是为了在臣民心中树立一个仁德明君的幌子？

然而，他们这些人你死我活地争斗半天，竟都不如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更得人心。

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纵然对方并非皇室血脉，并不会危及他们登顶的脚步，但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若不能收为己用，那迟早都是祸患。

思及至此，沈潜徘徊在名单上的目光忽地一顿。

他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问：“这人是怎么回事？”

齐安探头瞧了一眼：“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之前九公主在南岐中毒，就是她揭榜帮忙解了毒，也是因此应歌才有了被擢升为千户的由头。”

沈潜心里的某根线被拨动了一下，他眯起眸子：“既然从他身上查不到东西，那就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就这个吧。”

白纸黑字的纸页之上，他指尖落下的地方写着两个清晰的字眼——玉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