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开拍的一天, 林唯到片场，几个演员都已经化好妆了。

昨天拍定妆照的时候就已经跟化妆师交流了几次，她也改得不错, 镜头里看不太出来妆感, 林唯觉得还可以。

但是今天一来片场，她整个人都麻了。

好心情立刻消失。

“化妆师呢？”她问场务。

场务四处张望。

“没看到诶。”他说。

场务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林唯看着他，一字一句：“没电话吗？找啊。”

她一瞬间就懂这男人的意思, 看她年轻，就这样敷衍她。

场务像是第一次听说手机这个东西，尴尬地从裤子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 给化妆师打电话。

“有点问题, 过来一下。”

对方倒是很快就到了片场。

也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不是昨天的那个化妆师，看起来更年轻, 一十五六岁的样子, 她给演员化的妆和她脸上的妆如出一辙。

很白, 很网红，每个女演员都带上了巨大的卧蚕。

本来田阿姨就有泪沟, 这卧蚕画上去以后像是有两层眼睛。过白的粉底和肌肤不贴合，在镜头里发灰。

“什么问题？”她问。

站得比林唯还随意, 似乎很不耐烦。

“静静, 把昨天的定妆照给她。”林唯说。

卢静从包里把定妆照拿出来递给化妆师。

“你们换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化妆之前为什么不先看我定妆照？”林唯问。

“我又不知道, 我临时被叫过来的。”女人振振有词。

“跟我无关，谁来这里无所谓，我只想要一个能做好自己工作的人，你要是连这点职业素质都没有, 麻烦回去。”林唯很冷静。

化妆师不乐意了。

“你懂什么啊，拍摄的时候很吃妆，你不信就拍了试试。”

“如果不行，整个剧组的工资你来付？”林唯问。

女人一下哑口无言。

“我需要的是来这里工作的人，不是教我工作的人，你这么厉害，肯定也不需要这份工作对吧。”林唯抱手。

“给你们老板打电话，我要换人。”林唯看着场务。

场务看向迟来的荣嘉豪，昨晚吃杂了，他拉肚子，这会儿才来。

看到场面僵持着，他问：“怎么了？”

林唯冲他扬扬下巴，示意他看几个女演员。荣嘉豪看了一眼就懂了。

“换人。”他不需要给他们理由和借口。

场务原本还想解释一下，以为荣嘉豪才是主事的人，但是没想到他也是听那个小女生的。

“场务也换，我感觉这俩都没什么能力。”林唯很直白，她不怕伤害别人的自尊心，她付了钱，如果对方是这种敷衍的态度和不专业的素质，那就算了。

她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行政导演过来。

想打圆场，但是林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那个眼神写着：你如果多说一句话，连你也换。

所以他过来就说：“马上换。”

“因为你们的人耽误的时间，这个时间不能给我算钱。什么时候正式开工了，你们才可以收钱。”林唯的眉头皱起来，明显对他们整体的好感度都在下降。

说实话大家本来看她年轻，是想来混时间的，但是看起来她并不好糊弄。

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又看了一眼在片场内的其他工作人员。

她是付的团队的钱，如果这个团队不能正常运行起来，那就不付。

她宁愿付律师费，也不想把钱浪费在这些人身上，被她视线扫过的人都不自觉站直。其实他们也想赚这个钱，林唯开的钱不少了，也没人帮那俩人说话。林唯这算是杀鸡儆猴了。

卢静给她搬了椅子，林唯就坐在一边剪片。

大家一起等。

很快新的化妆师和场务大汗淋漓赶来。

重新给演员上妆，一边上妆一边问林唯的意见。

林唯戴着耳机剪片，一个字没说。

卢静站在旁边。

“照着剧照化就行了，别问，别浪费时间。”她大着胆子，用凌厉语气说话。

化妆师果然没有再问，照着剧照化，全部弄完都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十一点了。

林唯反省自己，昨天看来是对他们太客气了，让他们觉得自己很好说话，换句话说，很好欺负。

是了，在社会上这种事情不少。

你越对有的人好，他们越变本加厉。

划清楚界限，及时调整身份。

他们对荣嘉豪比对她尊重，一方面是因为他是男的，身高面容都给人压迫感；另一方面，他总是不苟言笑，看着就很严肃。

林唯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感觉他很不好相处，很冷漠。

这三个小时她没有说一句话。

氛围冷凝。

全场人在等她发话。

林唯看了看时间。

“吃饭吧。”她说。

年龄小并不代表可以用这样随意的态度对待她。

林唯看了一眼剧组的人。

新的场务已经都给他们定好饭了，工作人员和演员们的。

她发了话场务才开始发饭，大家都拿出了点认真的态度，吃完饭就等着开拍了。

正式开拍。

没有发生笑场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她刚才态度，让大家意识到这不是在过家家，她是导演，她在这里说了算。

蔡洁也在这种严肃的氛围中找到自己的感觉。

从a喊出来的时候，她就是石秋萍。

一个刚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小女生，处在人生迷茫的阶段，不知道要怎么选择。

今天是石秋萍第一天上工，田姨给她安排了一个座位，缝纫机上还有没有缝好的衣服。

她环顾四周，觉得很陌生，眼神中带着怯弱和无措。

随着她的视线，整个厂的面貌逐渐显露。

每个人都如同行尸走肉，面无表情地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

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一下被田姨冷厉的声音打断。

“看什么看，看这里。”

镜头转向田姨。

她肥硕的身体，粗粝的手指却异常灵活。

衣服在她手里翻飞，很快就缝好了。

“看清楚没，学会没有？”田姨问。

石秋萍想摇头，但是看到田姨的表情，只能点头。

“你试试。”田姨说。

石秋萍把衣服缝纫的地方放到缝纫机下面，机器动起来，缝线在衣服上重叠。

“哎呀不是这样，你停手。”田姨有点凶。

石秋萍收手。

田姨把衣服拿过来，剪刀挑了几下，把她刚才缝的线剪断。

“你先拿这布练练，不会就多看多学。”她说。

石秋萍点头。

身边的缝纫机中衣服翻飞。

田姨认真神色，石秋萍看看田姨，又看看衣服。

咬着嘴唇，暗自下定决心要练好。

林唯喊了“咔”。

林唯喊荣嘉豪。

“嘉豪，你过来一下。”

荣嘉豪过来，其他人原地待命。

“我觉得这里，我想要那个光线更暗一点，但是她的面部表情要清楚。”她在监控上给荣嘉豪指。

“好，灯组我换一下。”

“这里要一个快切，从她的眼睛直接切到厂里的全景。”她又说。

“好。”荣嘉豪点头。

第一天，全组都处于一个磨合状态。

进展很慢。

拍到八点多林唯才松口说今天拍摄结束。

大家都松一口气。

终于可以吃饭了。

林唯自己不觉得饿，其他人都要饿疯了。

她还在大监视器边上跟荣嘉豪说话，宁瞬恒和高宇终于有机会过来了。

“叔叔一直在等我们吃饭。”宁瞬恒说。

“怎么还在等，你们吃啊。”林唯皱眉，喝了一口水。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敢过来打扰林唯，跟叔叔那边说了她没空之后，叔叔还是说等她。

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

林唯从苹果箱上下来，只能暂停跟荣嘉豪的话题。

“走吧。”

一行人围绕着她走。

她一边走一边跟蔡洁讲戏，今天拍出来的视频不尽如人意，除了拍摄的效果之外，蔡洁有点僵硬了。

或许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演出，又那么正式，让她感觉很不自在，说台词的痕迹太明显了，失去了她一开始试镜时候的自如。

她作为石秋萍的感情色彩，被摄影的镜头压迫感挤压了。

林唯还是比较有耐心的，一直在说自己想要的感觉和蔡洁今天犯的一些错误，反而是田姨，根本不像演的。

其他人都在玩手机，或者说话都是小声说的，没敢打扰林唯。

蔡洁被说了一顿之后，心里其实有点委屈的，更恨自己的不争气。

“林导，我不和你们去吃饭了吧，我想回去再看看剧本。”在上车之前，她说。

林唯点头。

“行。”

于是蔡洁自己回了酒店，没卸妆，在镜子前看着自己。

反复练着台词。

林唯说的是对的。

蔡洁努力让自己沉浸于石秋萍的感情中去。

回忆自己第一次出门打工时候的迷茫和小心，她无处述说的委屈。

打电话告诉家里那些在外经受的挫折和痛苦，家里只会有一句“忍忍就好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们那时候比你们苦多了，你们现在的生活已经算是很幸福了。”

让痛苦加剧。

仿佛承受不了痛苦只是单纯因为自己不知满足，没有抗压能力。

恨她的心是柔软的，是有温度的。

内外的压力，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痛。

她看向镜子。

看到的是18岁出来打工时候委屈的自己。

也是石秋萍。

也许她这辈子只会拍那么一部微电影，只会当一次女主角，但是她不后悔。

厂里没有辞退她，给她放了一个月的假。

当然，没有工资，而且厂里给她交的社保她要自己出钱。

但是没有关系，至少她尝试过了，不会后悔。

如果要一辈子平凡，至少也让她绽放一次。

**

坐在车上，林唯一只手拿着自己的眼镜，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鼻梁。

闭目养神。

原来剧组拍摄那么累。

嗓子里像要冒烟一样。

卢静坐在她旁边，荣嘉豪副驾驶，剩下两个男生坐后面。她手里一直拿着给林唯买的保温杯，里面是润喉茶，她今天出去买的，她递给林唯。

“唯唯，喝点水。”她说。

林唯睁开眼，接过保温杯。

有点意外。

“谢谢。”她说。

“我应该做的。”卢静说。

林唯含着吸管嘬了一口。

水温刚好，有点甜有点苦。

那口茶下去了，嗓子舒服很多。

说话嗓子都清亮了。

“想得真周到。”她夸卢静。

“没有没有。”卢静摇头。

林唯的生活很简单，也很好照顾。

早上一大杯咖啡，不挑种类，买什么喝什么，配一个三明治。

中午也要咖啡，下午也要。

一天三杯。

否则她的精神就不是很好。

卢静每天都给她点好，送到手上。

电脑手机随时给她充好电，出门常用的东西她都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林唯在哪，她就在哪。

林唯在忙的时候，她就用林唯的微信小号，跟品牌方洽谈。

林唯跟她说过大概的广告价格范围，她能接受的推广内容。

卢静也在网上收集这类似的消息，横向纵向对比，看她收到的报价合不合理。

做不了的决定就先收集起来整理好晚上给她看。

她真的接手了一些林唯的工作，才觉得她简直是超人。

回想她这段时间又拍视频又洽谈，估计觉都没怎么睡。

她和林唯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透明人，不会跟林唯闲聊，不想分散她精力。

谈价钱之类的东西都是林唯自己摸索的，卢静接手这个工作之后她就把自己的经验教给她。

她很信任卢静。

既然她都能做好这个工作，作为大学霸的卢静更可以。

省了很多事。

虽然跟宁瞬恒高宇两个人很熟，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个工作交给他们两个人。

现在自己手上的事情甩出去很多，她的核心任务就是拍创意视频。

永远在秀恩爱的话，粉丝量已经在凝固了，想再出一次圈可能很难。

要么换赛道，要么就是增加新赛道。

之前跟荣嘉豪也谈论过这个话题，她已经确定要成立一家公司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愿意过来跟宁瞬恒叔叔吃饭。

因为目前她能接触到的企业家就是他。

所有企业都是大同小异，找到共性之后，再个性化发展就行。

她想知道的，就是如何管理公司，以及在他身上学一个老板应该要具备的品质。

现成的例子，不抄白不抄。

现在是宁瞬恒叔叔，以后要是能接触到更厉害的企业家，那她当然也会学。

到了宁瞬恒叔叔家。

林唯又拥有了那种小女生的单纯笑容。

“叔叔，不好意思，怎么会等我们那么久。”林唯一见到他就说。

宁瞬恒叔叔也没生气。

“听厂里的人说你们今天拍摄挺辛苦的，叫阿姨给你们炖了几盅鱼翅，来尝尝，一直给你温着呢。”

宁瞬恒叔叔直接把她当成自己的侄儿媳妇心疼一般。

鱼翅这个东西林唯只有小时候在姚明拍的那个公益广告上看到过。

让别吃。

长大了才知道，大部分鱼翅也不是中国人吃的。

这些广告的受众根本就不是鱼翅的消费者。

白让她们担上心理负担。

林唯被招呼着坐下。

青花瓷的小盅掀开，玉白的勺子舀起来跟粘稠的粉丝汤一样。

很鲜。

吃就吃吧，她又不是一下把鲨鱼吃灭绝了，大不了吃了这次以后不吃呗。

“今天不喝酒了叔叔，不然明天起不来。”林唯说。

“好啊，今天吃了饭回去早点睡觉，我听说了，今天你在厂里没少发脾气。”叔叔笑意盈盈。

“哈哈。”林唯摸不准他什么意思。

“要凶才能镇得住场子。”他继续说。

“挺有气魄的，小唯。”他很欣赏林唯身上的倔劲儿。

有点像他年轻时候的意思。

不过他也是摸爬滚打多年，才有今天的地位和身家。

还是他们现在好啊，听宁瞬恒说，林唯这几个月收入总保守在五百万左右。

什么概念，他厂里四十多个人，也要工作一个季度才能挣到这个钱。

林唯确实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听她说话也成熟，根本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女生了。

有锋芒，但是不外露。

至少在他们面前，林唯还是个小辈的样子。

宁瞬恒算是没有找错人。

而且林唯昨天今天基本都在跟他谈论管理的问题，从如何成立一家公司，到公司的核心业务怎么谈定，怎么去接触甲方，怎么延伸人脉。

她的意图很明显。

她的野心不止于此。

酒足饭饱之后，宁瞬恒的叔叔亮出了自己的意图。

“小唯啊，听说你就直播过一次，下次直播的时候要不给叔叔厂里衣服也带带？”

你看，无利不起早。

怎么可能因为她是宁瞬恒的女朋友，就给她如此优待，那必然是有所图。

林唯也不意外。

笑着回他：“好啊叔叔，我还在研究这个直播功能，等我研究明白了，一定和你合作，给你最优惠的价格。”

亲兄弟明算账，何况两人之间没有一点关系呢。

宁瞬恒叔叔笑眯眯答应了。

两人都是商人，林唯不会白白给人占这个便宜。

他也知道，但是林唯这个话说出来，就是给了他一个发展的机会。

现在厂子还在沿用之前的方法，做线下，做出口，想转型但是没有合适的公司合作。他们报的佣金都太高了，几乎跟刮肉一样。

林唯这里不一样，她来这里拍电影，就是承了他的情。

给他一点利好也是正常的。

宁瞬恒没想到自己叔叔会说这个，有点楞。

看向林唯，她却不生气。

他叔叔甚至没有跟他说过这个话题，因为厂里做的是女装，用他号卖也卖不了多少。

他有点下不来台，好像自己带她来这里吃饭，只是为了给叔叔带个合作伙伴一样。

林唯发现了他的小情绪，从桌下拍拍他的手。

宁瞬恒的心一下安定下来。

她不生气，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