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五章格桑梅朵

凤翎山山门外，低缓蜿蜒的通山路，形如随山势轻盈流落的、静默的河一样。

深秋的枯黄，衬出山门之外一骑斜飒飞练般飘骋的红风。

依然保持着迸箭开弓状态的铁骑红风，就是鸿泰将军。

微带刀挑的眉，和搭在弓上的箭一样。警惕中，保持精敏攒射的缜密眼神，仿佛从那张即将再次拉满的烈弓，同箭一道——飞吒一颗心凝结的灵魂。

是的，刚才攒射的，就是裹缠了整个凤翎山的风煞阵。

显然，带风含啸的第一箭，就是警鸣之镝。

当第二支箭缓缓搭载上铁弓的这个瞬间，未曾兜腕飙力，凤翎山风辇霎时落驾了。

罡斗煞星星步切出一阙白色截面，沿着一道锐直归敛的遁光，形匿乾坤之中，邈尔无迹。

墨寒山略带惊诧的目光，微微侧后，怔怔地看向——山门外静哑凝立着的、飘骋一记红练的鸿泰将军……

猝然相视。就像两个曾经相遇过、却又未曾熟识的陌生人。

墨寒山仓促垂下头，刚刚夯击罡斗煞星胸口、依然亢奋保持着僵硬发力状态的左臂，不自禁地骤弯，控住右肩。惊痛感几乎让他跌了一个趔趄。

一直施力状态的心，一闪的松弛，暴露出不可掩饰的痛。

空间稀落的山岚，仿佛从一个极其悠远的境，氤氲漫升的磬鸣。次第复叠的颤韵，覆辙于情愫沉淀的记忆轨迹。

鸿泰将军沉默一下，遂收拢弓箭。她呼地落马……

可是，双足落地的那一刻。身手忽然变得迟滞。似乎自己真正要走进凤翎山山门，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俊爽的她，真正朝前迈动两步，似乎瞬间变得异常艰难。

清净的秋的山岚，带着醒神的寒意，扑扑地吹动衣衫素淡装饰的流苏。

她略带武者特有的形之骨骾，站在大地上。可真正走向凤翎山山门，抻开的双手，迟缓状，如犹豫推开一道看不见的门。

山岚在知觉上放大的风声，仿佛饮噎着郁闷发黏的呼吸，折叠了岁月太多的凝固痕迹，让双手的动作不再利落了……

力量没有挣脱空间里再次伸手的界限。她铿锵的动作，被极轻微波叠的颤风阻挡了。

不知怎的，她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感受过惶惑而负重的心。

似乎眼前的凤翎山是一座很容易折碎一颗烈心的地方。就像生命中破不开一个带有轮回之劫咒。

随着低落的手，那双绯红的眼睑半阖了一下。“哎……”鸿泰将军叹了一口气。缓缓将头沉落。

似乎突然又感觉到一种习惯化了的痛苦。她忽而转过身，带着心意发暗的困累感，翩然翻转姿态，伏在马背。静哑中滑落的无声的泪，在光亮的马背上留下轻微发淡的湿痕。

仿佛挣脱掉厚重得快要推脱不开的空气。鸿泰从腰间猛地掣动缠绕的狂鞭。

周乍如电般疾飞的手，精致叼动旋腕中已经兜出曲变中劈风的惊弧——

“啪！”

空气中爆响一声霹雳。就见那匹火红的烈马，似乎听命警令，散张中拓踏的紧奔之姿，用烈性不羁的蹄朵，炸烈一溜儿奔突的狼烟。

“你……”鸿泰将军站立。她将一只手压在心口上，仿佛摁住一颗心跳动——带出鲜血的痛。仰脸，将滚荡在喉咙、饮噎的流息，复吞到心里，“……拯救的……永远是……梅勒泰的仇人哦……鸿泰！”

怒吒中，随风漫卷的烈马红鬃，带着湍急得快要燃火的风尘，倾斜，屈折的攒力中，飒然环绕鸿泰飞骋一个圆。

待墨寒山再次抬眼，两眼只有一骑带风远逝的红尘……

墨寒山一手控住右肩。身心似乎更显疲惫。他收敛雅华礼。

“尊者！我愿变作磨砺凤形法统的工具。”梅金垂目，揖礼道。

“是的。那样的话，罡斗煞星的虹就伤不到你了。”梅红道，“只是，除了梅金，我们也应该是撑力的一部分。”

“我是灵魂最冷的植物，粹冰，一定可以绽起凤统突兀的飞棱。”

墨寒山谁的话也没有聆听。但是，他敏感的目光忽然眨闪一下。他仓促地看罢周围，愣是找不见宫粉。

空气里隐微浮动潋滟的薄香之气。

只见屋舍前的宫粉梅，屈枝料峭。在满树惊颤的清响里，一个个超前开放如格桑梅朵。

在墨寒山的感觉里，过于超前开花，就是一棵植物枯死的征兆。

“宫梅！”墨寒山强忍着疼痛站起来。朝着那棵满树点亮的粉著的一颗颗精致宫灯，喊:“我命令你——不许违时开放。你说话啊……”

他更知道:这株宫梅是四梅之中，最深谙万化情味变迁的灵魂。

“宫梅！”“宫梅！”……

梅金、梅红、冰白朝着每一个枝头点亮的宫灯，喊着宫粉的名字。可是，渺无回应……

虽然，凤翎山草木一荣一枯，就好像四季轮回中时令攥着的法器。但是，墨寒山却从宫粉梅枝忽然惊醒:这是古树祭礼占梅的光芒。

墨寒山在心里，随心之雅琴，打开雅华礼仪的法相。

他知道:尽管自己可以拿捏万化的形状，但是，却难以搬动生命中，每一颗带着情味的心灵。

不过，此时，他只是想要看清:那些高挂精致宫灯的光芒现相的秘密。

忽然，满树花盛。玲珑枝挑一朵朵惊艳绽开的旺火，所有的枝条似乎燃烧起来了……

广袤无垠的荒野上，隆冬呼啸的寒风拉动着铅墨色、厚重重叠的云块，仿佛天空涌动着团簇着奔竞的马匹。

天的颜色和大地一样，都是沉重的暗斑。风刀折落荒草的枯干。

那些逆风中咯咯吱吱响动的勒勒车，重载着搬迁的工具，摇曳在毫无遮挡的冻风中。这些荒古般被残酷造化催促着搬迁的人们，仿佛被造化驯顺的马匹。

那些似乎知道簇拥起来才可以活着的马匹、牛羊，和风中一个个黑色笨拙大氅裹紧的人们一道走。

生命相偎，人和马匹、牛，羊喘息着皓白气息的呼吸。

“落雪了！快！”有人惊觉地催促着喊话。

一个小小的人却忽然停滞，逆转。仿佛被风刮跑似的，拼命往回跑……

“危险啊！我的孩子……”回头的大人们，纷纷呼喊起来。

他们知道:在荒野掉队，就是永恒的孤雁或落单的马匹。

那一刻，活着，就相当于变成一个神话。古老的族人把活的奇迹叫格桑梅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