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至,月朗星稀，长乐坊内寒气渐浓。

馔玉集早就散市，可天香楼门前依旧灯影绰绰。一女子身披棉衣，虽蒙着面纱,可掩不住眸中焦急,不住地朝巷口张望。

似乎是站了很久，身子骨有些发僵,她跺跺脚,又朝手心呵了一口热气,意图驱散寒意。

倏然,她眸子亮了起来,朝某个方向招招手，大嗓门地喊：“小竹，这里这里。”

“都买了些什么好东西呀，让姐姐看……”

话音倏地掐灭在嗓子眼里。

纱若盯着江葵怀里的巨大包裹半晌,硬是没瞧出这是什么来,她上前几步，试探地戳了戳冬衣里包着的那黑漆漆一团。

软乎乎的,有热气喷洒在她手背上,硬硬的凸出来的是鼻子，紧抿成一道线的是……

“纱若姐姐，我、我没买吃食……”江葵低下头，蓄谋已久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辩解。

“我……捡了一个小孩子。”

渴,好渴。

嗓子眼儿干得冒烟，如同身处蒸笼之中，豆大汗珠沿颔角淌下,却像是落进干涸泥土里的微小水珠，散不去一丝热意，很快被吞噬殆尽。

顾芸秋神思恍惚，周身又逐渐发冷，仿佛再度躺进软绒绒的落雪中，在浓稠夜色里被大片雪花黏住双眼，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落在她身上的雪花时而冰冷，时而滚烫，像烙铁似的，将她冷冻又融化，滋味实在难捱。

不是早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遭这种罪？

“要喝水吗？”清脆悦耳的声音再度传来。

是她，是那个神仙。

清凉甘甜的茶水顺着喉咙流淌下去，沁人心脾，燥热与不安皆被抚平。

只要乖乖听她的话就好。

顾芸秋润润干裂的唇瓣，眼珠动了动。

这茶水滋味熟悉，令她想起曾在婶婶家做工时的场景。

每月结了工钱，她总喜欢跑到热闹茶楼里，装模作样地点上一杯最便宜的茶水，混在人群中听老先生说书。

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些光怪陆离的话本，引来茶客连声叫好。

话本里的主人公从幼稚至老成，声名逐渐远扬，总是顺遂平安地走完传奇一生。

可惜，落在她这个普通人身上，竟只短短十一年就要结束了。

那趾高气扬，凭借他人文章上位的假状元，坚信公道自在人心的婶婶和书生，还有神情惊惧无辜惨死的家仆们……

她实在不甘。

她不求像话本中那样光耀门楣，受万人敬仰，只是还没有报过婶婶的恩情，手刃仇人，难免遗憾。

小院里的血泊之景在她眼前缓慢重放，然后是腐臭脏乱的垃圾堆，热闹喧嚣的馔玉集会。

还有，在狭窄巷道里，她被轻柔珍重地揽在怀里，借晦暗月光对上的那一双澄净眸子。

究竟是怎样的神仙，才能拥有这样干净的眸子呢？

顾芸秋呼吸猛地一滞，心中泛起涟漪。

纵然不能替婶婶讨回公道，她也想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那位神仙之后，再沉入忘川。

她吸进肺腑一大口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重如千斤的眼皮掀开。

刺眼光芒倏地钻进眼里，激得她淌出几滴泪水。顾芸秋动了动干涩的眼球，视野逐渐清晰，只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榻旁的女孩。

“你醒啦。”江葵眨了一下眼，手里仍然攥着茶壶，显然有些始料未及，“还要水吗？”

顾芸秋晃了两下头示意拒绝，但目光仍直勾勾地盯着她，眼都不眨。

江葵俯下身，把浸了冷水的软布撤去，探了探顾芸秋的额头。

仍有些烫，只是温度不像昨夜那样骇人了。

“还饿不饿？”她问。

见顾芸秋仍然盯着她，没有半点吭声的意思，江葵叹一口气。

怕不是昨夜高热之下，小黑煤球已经被烧傻了，还未缓过神来。

“昨夜的五花肉，我差人隔水烫了烫，如今刚好温热，我去给你拿来垫垫肚子罢。”

江葵把茶壶搁回原处，回身端来那盘皱巴巴的肉，夹起一块，递到顾芸秋嘴边。

顾芸秋喉咙果真细微滚动了一下，她目光移到那块散发热气的五花肉上，却不知想到什么，下唇咬得发白，偏过头去，缄默不言。

记忆回笼，她想起昨夜柳巷里，烤五花肉的勾人香气馋得她几欲失去理智，但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顾芸秋眸光暗淡。

昨夜的那些事恐怕不是梦，她也还没有死，恐怕只是被人捡去，救回了一条贱命。

本就孑然一身，还未还清婶婶和傻书生的恩情，她就又背负上了一笔债。

睡在这么柔软的床榻上，能喝一口甘甜茶水已是奢求，那五花肉不该吃，吃掉后要偿还的只会更多。

顾芸秋深吸一口气，声音很虚，但仍旧藏着几分执拗。

“嗟来之食，我不能吃。”

“这哪里是嗟来之食？我如今是在与你作交换，你要还的。”

顾芸秋原本以为会听见一句“不识好歹”，却未料到小姑娘笑眯眯地说出这句话，活脱脱一副奸商模样，始料未及，一时失语。

“想报仇，手刃那位假状元？那也得先吃饱才行。”江葵游刃有余，把肉递到顾芸秋嘴边。

“吃了，作为交换，你就在这里帮我做工。机遇总是有的，只看你能否把握住。”

昨夜，031为江葵补充了一部分被篡改后的世界背景，她这才知晓顾芸秋为何衣着落魄，作出那些偏离人设的举动。

一切都是为了报恩与复仇。

顾芸秋仍然是她笔下那个死板不知变通的性格，所以明明很饿，也不接受她一个陌生人施舍的食物。

对付这种小傻子，只需要顺着她的思路走，设置与帮助她相对等的条件即可。

“真、真的？”

果不其然，听到这番话后，顾芸秋无聚焦的眸子倏地亮起，蜡黄无血色的小脸也红润几分。

“自然是真的。”江葵拍拍小孩的头，又重新夹一块肉递过去，“现在还挑食么？”

顾芸秋咧开嘴，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啊呜一声把肉咬下来，大口咀嚼。

囫囵吃了半盘肉，她力气回复几分，脑子也清明了，总算想起来问：

“此地是何处？另……我都需要帮恩人做些什么？”

“天香楼，达官显贵多喜来此地听曲观舞，酌酒吟诗，你要寻的那状元定会来此地消遣。”江葵和善地对她笑了下，“到时我制造机会，你便趁火打劫，一刀毙了他狗命。”

顾芸秋被她大逆不道的话镇住，一口肉噎在喉咙里。

原以为她是位慈悲为怀的神仙，却未曾想到这面孔稚嫩的小姑娘竟能一边笑，一边说出这些话。

不太像好人的样子。

她顺了顺气，默默咀嚼着那块肉。

但不知为何，或许是雪夜巷中的那一双澄澈眸子，还有跌进她怀里时干净的味道，又或许是方才递来一筷五花肉时，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关切。

虽然撂着狠话，却一点都不像那微笑间屠去十几条性命的虚伪状元。

顾芸秋对她这样笑里藏刀的性子并不抵触，甚至心中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偏袒。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擦琴小童啦。”

江葵对她眨眨眼，学着昨日纱若的语气，“帮姐姐把琴擦得干干净净的，东西随便你拿去耍。”

“我叫小竹，你呢？”

顾芸秋盯着女孩一双明媚笑眼久久失神，连送到嘴边的肉都忘了吃。

“……芸秋。”

又过三月，暖风和曛，草木早早抽出嫩芽，为孤清坊间点缀些许绿意。

捱过漫长冬日，京城此时正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您说，西洋烤饼原料，能拉丝那种？”万宝阁内，老学究推一下镜片，“稍等。”

顾芸秋手里攥着一小沓银票，看伙夫在后面忙碌翻找，最终拎过来一桶物什，就是她此前在摊子处拿去的那种原料。

“就是这个。”她眼神一亮。

拎着原料桶，她出门后直奔坊外。

馔玉集在今日结束，她听百姓们说，坊外会有官员举行慰劳仪式，送别从西洋远道而来，促进饮食文化交流的诸位大厨。

顾芸秋眼尖，远远地便望见了那几位金发碧眼的西洋大厨。她满心欢喜地抱着桶跑过去，心跳砰砰，脸颊竟有些发烫，忙低头将东西送出。

大厨惊奇地盯着她看，接过原料桶，嘴里念叨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他在夸你善良。”有官员在旁翻译西洋大厨的话，顺带朝她善意地笑了笑，“姑娘，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顾芸秋脸颊微红，朝官员和西洋大厨腼腆地笑了。

官员对这位小姑娘心生怜爱，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正准备再说几句。

“怎么？单凭这小贼惺惺作态一番，李大人您便说出这等有失偏颇的话……”

一青衣书生摇着折扇，自人群中走来，阴翳目光直盯顾芸秋。

“未免有些贻笑大方了。”

李姓官员回头望向声音来源处，顿时收敛起笑容，冷汗横流，“状元郎说的是。”

他一从九品小官，自然不好忤逆这位特封翰林院修撰的御前新贵。

“三月前，这小贼在馔玉集夺去游人刚刚买下的吃食一事……李大人又怎么看？”青衣书生冷哼一声，“把她给我抓起来。”

他重重一合折扇，顿时有两波武夫从人群中涌出，制住顾芸秋瘦弱的肩膀，踢向她膝窝，把她压跪在地。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却没人听见，那道跪着的小小身影正低声喃喃。

“你杀了人。”顾芸秋忽然勾起唇，极嘲弄地笑了。

她身子被迫弓成虾米，却始终直直扬着头，目光紧盯面前的书生。

笑够之后，她朝地面恨啐一口，“假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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