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书生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转瞬之间又被强行压下。

“按大澜律，偷盗杖责五十。口无遮拦污蔑大澜官员，责三十。”

他声音和煦，却暗自朝武夫使了个眼色,“证据确凿。既如此,便行刑罢。”

“且慢。”

一道清朗声音自顾芸秋身后传来。

“嗯？我倒是不知，翰林院编撰有如此大的本事,未经衙门允许,竟敢私自给幼女上刑。”

人群自发散开,顾芸秋听见百姓惊诧的谈论声：“顾二将军？”

“顾二将军回京了？”

“这几日坊间确有传闻,说将军要返京述职来着。”

将军？还是与她同样的姓氏……

顾芸秋垂下眼帘,只看见一截月白色的衣角，还有双停在她膝侧的黑色镶金布履。

她正屏气凝神，观察着周边形势。却忽地看那将军身形微顿，趁几个武夫被震慑之际,只轻飘飘两脚,就把身长八尺的壮汉踹翻在地。

肩膀上的沉重压制被解除，顾芸秋抬眼望去,恰巧对上一双微眯的愠怒眸子。

这将军是位极挺拔瘦削的俊秀少年,剑眉星目，薄唇轻抿，一双眼含情脉脉，就连其中隐含的薄怒都无意间变得弱化几分。

分明是个小白脸长相。

可只有离他最近的顾芸秋才知,他手背上有数道蜿蜒疤痕,直直延伸到袖口深处，那手掌宽厚短粗，其上结了厚重泛白的茧子,显然是长期舞刀弄棒所致。

顾陵之余光一瞥，看地上的小孩不住盯着他瞧，眸子里掩饰不住好奇，忙收敛了那副震慑的表情，笑嘻嘻道：

“你说对吧，小孩。”

顾芸秋垂下头，不发一言。

假状元咬紧后槽牙，望着地上滚得灰头土脸的一众看家武夫，心头嫉恨，冷哼一声。

“哦？那顾将军便在天子脚下，对我的人这般不留情面？只怕是倚仗着手握兵权，早起了异心，趁今日宣发……”

围观人群顿时议论纷纷，嗡嗡不歇。

“说什么呢你？”百姓中有人义愤填膺地打断。

“顾家世代镇守燕云十八关，保大澜国土安稳百余年，岂是你这安居京城的劳什子状元一句话就能污蔑定罪的？”

书生脸色又紫又白，“顾二将军忠心不假，但……”

“别。”顾陵之哂笑一番，不留情面地再次打断，顺势朝那边虚虚作揖，“您读书人的抬举，我一愚笨武夫可消受不得。”

两句未说完皆被打断，还迎来诸多冷嘲热讽。书生自登科后哪里受过这种对待，他攥紧折扇，恨这突然冒出来的将军到骨子里。

顾陵之笑呵呵地看这假状元无能狂怒，面容扭曲的模样，存心再给他找点不快。

他蹙了蹙眉，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懊恼地拍拍脑袋，嘶一声，“瞧在下这记性，竟忘了有件亟待转告的大事。”

“状元郎您一笔挥就，惹贵妃连声赞誉的那篇文章，竟被查出与同考场一位举人所作分毫不差。可分明，是那位举人先行呈卷退离的呀。”

围观人群嗡嗡议论，投向假状元的目光不掩怀疑与嫌恶。

顾芸秋身子一顿，猛地抬头，指尖攥得发白。

顾二没注意到，继续不慌不忙道：“一向对您青眼有加的贵妃娘娘也受此牵连，被圣上贬为修容。在承德殿前，赵修容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啧啧。”

“顾二将军口中的贵妃……莫非是那祸乱宫闱的狐媚子？所果真如此，那还真是大快人心啊！”

……

天香楼，小竹居所处。江葵懒懒散散地倚在软席上，托腮看着031调出的视频页面，忽地笑出声。

“这算是……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的生动写照吗？爽文竟在我身边。”

031披着少女音，好奇问道：“为什么宿主这样说呢？”

“这假状元心狠手辣，学术不端，且靠山已倒，难以翻身。”江葵摩挲下巴，“也是时候该为他送上一曲凉凉。”

“看来在大澜，也是有论文查重这一说的。”江葵赞赏地拍拍手，“不愧是我写的文，不愧是我。”

031：？

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

假状元身子如筛糠颤抖，脸色苍白，手里的御赐折扇啪嗒掉在地上，灰扑扑脏兮兮，像极他此时窘迫处境。

当时多风光张扬，如今就有多落魄胆寒。

他想起在那个小院里，刺目血泊中面容普通的老妪，还有她拼命相护的傻子书生。

滴嗒、滴嗒。

老妪额角汩汩冒着血，可鹰鸠一般的浑浊眼睛却盯住他，低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假状元想到此，脑子里一片混沌，恍然抬眼，竟真瞧见面前现出一个头破血流的老妪，耳边伴随着书生的傻笑。这两人如同青面厉鬼，径直伸出手，似要朝他索命

他抱头哀嚎，眼睛一翻，软塌塌倒在地上，裤.裆顿时染了泅湿痕迹。

顾陵之想着给这无辜小孩出气，正握着芸秋细瘦手腕上前几步，欲趁假状元不备狠狠扇他一掌。

可还没碰到人，他竟自己先晕了。

“啧，这般不禁吓。”他摇摇头，嫌弃地抬手挥去尿骚味，朝旁边使眼色，“抬走抬走，状元郎此举着实有碍观瞻。”

人群中传来叫好之声。有不少姑娘面露娇羞，挎着篮子，捻起其中最娇艳的花砸向顾陵之。

顾陵之微笑着照单全收，顺手接到一朵米黄色的小花，想了想，低头别至顾芸秋耳后。

“小孩，刚刚被吓着了吧，快回家去，你家人该担忧了。”

顾芸秋把手腕从他宽厚掌心里抽出来，心头一时涌着许多话，可还未说出口，视野已然模糊。

婶婶一家与假状元的大仇即将得报，而且竟然这样容易，如梦一场。

她喉中哽咽，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对顾陵之深深作揖。

“您的恩情，芸秋来日必将涌泉相报。”

顾陵之被她这小大人似的举动逗乐，“我倒不知对你施了何恩，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扶了芸秋一把，可余光一瞥，竟从小孩子起身的刹那，望见她枯瘦手背上有颗一闪而过的鲜红小痣。

顾陵之瞳孔微缩，定定地看着这瘦得如猴一般的小姑娘。

顾芸秋眼含泪光，显然对他很是憧憬，问：“滴水之恩也是恩，我有什么能报答将军的么？”

“多吃两碗饭，练好胆子，日后上阵杀敌，替大澜镇守边关。”

顾陵之神情自若地答完，又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小孩，你今年多大？”

顾芸秋不疑有他，“十又一。”

“名字？”

“姓顾，名芸秋。据说是从襁褓里带出来的……”小姑娘腼腆地挠挠头，不敢看他。

手背小痣，十一年前被抱错，名芸秋……这么多巧合，与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竟都能对上。

顾陵之心中有了几分数，沉默半晌，拍了拍芸秋的肩膀，声音一时有些抖，“是个好名字。若……若你遇到什么难事，尽管来城南顾府寻管家家仆，他们会为你摆平。”

现在还不能接她回家。顾忠槐性命垂危，大哥顾尧之又对顾家掌权者的身份虎视眈眈，她这一个稚嫩皮薄的小娃娃若赶着跳进火坑，后果不堪设想。

芸秋听将军语气奇怪，抬头望去，一时慌乱，“将军怎么……别、别伤心……”

“我哪里伤心了。”顾陵之眨了眨眼，再开口时，早已恢复方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芸秋，你想做将军吗？”他指了指自己，“喏，像我这样的。”

顾芸秋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

“那就好好磨炼武技，小脑袋瓜里面多填点兵书，满十五再去应征。”他刮了一下芸秋的鼻尖，“在此之前，谁抓你，你都不要把自己卖了，听到没有？”

“我知晓了。”顾芸秋握紧拳头，眼中闪过一抹坚韧的光，“定不负将军嘱托。”

顾陵之这才释然地笑了，拍拍小姑娘的头，“好，那我们便就此别过，快些回家罢。”

顾芸秋眉眼弯弯，露出一排洁白小牙，朝他挥手告别。

小孩子眉眼已然长开不少，头发束髻，肤色红润，着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袍子，春风吹过，勾勒出她小小身形。

虽然身子骨依然瘦弱，但也并非那种一推即倒的荏弱体质。

顾陵之目送芸秋离去，心中再度咀嚼方才那番话，勾唇自嘲笑了笑。

做他这样的将军？也并非什么好事。

当今圣上愈老愈糊涂了，后宫干政不提，膝下又没有能挑起大梁的子嗣。大澜现下，内有一大群粉饰太平的宦官阉臣，外有虎视眈眈盯紧中原的戎蛮鞑子，危机四伏，处境艰难。

只希望芸秋这孩子能初心不移，救民于水火之中。

顾陵之盯着人群中逐渐缩小的那道瘦弱影子，眸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悲哀。

但，什么拱卫王室镇守边关？那也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罢了。

他宁可希望小芸秋就此打住，像如今这样不回头，跑得远远的，再不要卷入这些纷乱争斗之中。

顾芸秋这边，臂弯里挟着小摊上淘来的几本兵书杂注，兴冲冲地跑回天香楼。

“呦，小黑煤球今日怎么这般高兴，发生了什么好事？”纱若迎面撞上她，好奇询问。

“纱若姐姐！”顾芸秋嘿嘿傻笑，小脸蛋容光焕发，也忘了答她的问话，直接钻进楼里。

楼后.庭院，耳房内。

“回来了呀。”江葵悠闲悠哉地坐在榻上，明知故问：“手上拿的什么？”

“兵书，用工钱买的！”

顾芸秋把书搂在怀里，只一个劲地笑，“小竹，谢谢你，也谢谢将军！”

“别傻乐啦，快些过来吃饭。”江葵自发忽略她话里莫名其妙的将军，摆开两副碗筷，盛满香喷喷的白米饭。

“今日有红烧肉……”

还未待江葵说完，顾芸秋便兴冲冲地坐下，捧起小碗扒饭，顺便夹了好几筷五花肉。

“平日里，不是吃天香楼一块肉都要痛心疾首地算计半晌？今晚胃口怎么这样好了。”江葵捏了一下顾芸秋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叹气，“红烧肉香不香？”

“香！”顾芸秋朝她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