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自晨光微熹到月上柳梢，长宁巷角几家旧书肆里，行人常能看见一道蹲坐角落的小小影子，埋头专心致志翻阅兵书典籍。

顾芸秋怀里掖着几块白饼,旁边还有个破破烂烂的水壶。饿了,掰块饼吃进肚，渴了,便灌上一口凉水,累了,揉揉眼睛,又接着目不转睛地读书。

书肆掌柜倒也慷慨,见小孩认学，允她借书回去看。

顾芸秋喜不自胜，抱回沉甸甸的一摞书，每日帮江葵擦完琴后,便趁夜晚闲暇时间点一豆灯火,钻进被窝废寝忘食。

前些日子码头招工，她不抱太大希望地前去应征,竟被选上了。虽然整日搬货灰头土脸,可顾芸秋却乐得其所，凭借着每日的体力活锻炼体质，身子骨逐渐扎实，个头也一截截窜高。

褪去了初见时的小黑煤球外表,顾芸秋已经出落得极其标致,乌黑发丝系成高高一束，眉目干净又英气，虽仍然稚气未脱,但眸中已经沉淀了两分沉稳。

转眼又过半月。

鸟雀啾鸣，空中澄碧如洗。城中时时有微风拂过，花枝轻摇，暗香浮动。

那假状元一事，正如顾陵之所言，很快被礼部查出确凿证据。墙倒众人推，不久，假状元手下之人反水，抖落出他买.凶.杀.人灭口一事，惹圣上大怒，撤除他翰林院编撰一职，不日午门斩首。

喧嚣茶馆里，客人惬意品茶，听老先生一拍惊堂木，将最新出炉的假状元与疯书生的话本绘声绘色讲述。

听者皆酣畅淋漓，连声叫好，可抵不住午后蝉鸣，正倦怠瞌睡之时，茶楼里突然跑进一人，呜咽悲喝道：

“城南顾老爷子忠槐将军，溘逝归西了！”

茶客面面相觑，皆震惊难言，瞌睡也散了大半，有人腾地站起身，茶水撒了满桌。

“怎……怎会这样！”

花白胡须的说书老者手中折扇掉在地上，浑浊双目里逐渐湿润，叹：“世事无常，节哀为上。”

昨日他还听从一小娃娃的话，拾起忠槐将军的话折子，讲他优待麾下，战无败绩的往事，没想到今日人便没了。

“唉，可惜了。顾二将军前些日子才赶回边疆，连为老爷子送终都……”一秀才叹道。

顾芸秋身着男装，混在一众茶客之间。她捏紧瓷杯，指节却在颤抖，连带着茶水也洒在桌案上。

她想起半月前，俊秀将军对她露出温暖和煦的笑，用宽厚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腕，想要替她出气，还说：

你也可以成为像我这样的将军。

这样的好人，却连为长辈送终都做不到。恰如婶婶家里，书生意气风发地进京赶考，却换来那样悲惨的结局。

顾芸秋眸光惘然。

她不明白，现在可是大澜最繁盛的充元盛世，街头那么热闹喧嚣，每到夜晚，天香楼里总人满为患，有人豪掷千金，只为听纱若一曲。

可为什么，世间还是有那么多不公正、不圆满的事发生？

她正苦思冥想，难求其解，却未曾看到，距京城千里远的燕云十八关，绪风萧瑟，料峭春寒，大澜军队首战出师未捷，屡屡后撤。

顾陵之坐在营帐中，将薄薄几张家信捻得皱皱巴巴，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境外，冷风割脸，尝到甜头的戎蛮得寸进尺，在大澜营边不足一里处扎营挑衅，每日歌舞升平。

顾陵之披上大麾，召集军士奋勇驱逐，死伤者不计其数。

此战若不捷，边关战线将被撕扯开一个大口子，中原会陡然陷入危险之中。

可惜，镇守苦寒边关的将卒们正在经历的这一切，京中竟无人知晓。

那些耽于声色的达官显贵吃着快马加鞭送进京的新鲜吃食，听着婉转小曲，眼睛舒适地眯成一条缝，惬意得紧。

安逸富足的生活皆是有人在背后守护，可惜远在千里外，被护佑的人们难以感同身受。他们不会懂，也不想懂。

盛世之下，正暗流涌动。

山雨欲来。

是夜，天香楼内香粉扑鼻，人影憧憧。

纱若隐在薄帘中，指尖轻勾，缓缓弹出最后一音。

“好！”众人齐声叫好，纷纷投掷银两，一旁专心收钱的老板娘笑得面上褶皱都盈满了笑意。

“嗝、嗝！”一穿金戴玉的大肚子官员揉揉肚子，豪掷千金之后，小眼睛死死盯着纱帘中那道窈窕身影，色眯眯地舔了舔唇。

“不公，实在不公！掏了这么多银子，好歹也要让我等见上纱若姑娘一面罢！”

说着，他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打着嗝上前几步，作势要掀开帘子。

老板娘大惊失色，忙陪着笑脸苦苦相劝，却被这官员不留情面地推搡在地。

一只肥手倏地探进纱帘，官员脸上带着淫.笑，目光不住地往里瞥。

纱若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后退几步。

“纱若姐姐？”江葵听见暗室外骚动，搁下琴，探出一个脑袋。

“呦，这里还有个美雏儿。”官员醉醺醺地嘿嘿一笑，踉跄上前几步，死死拽住江葵手腕，想摸她脸，“让叔叔好好瞧一瞧。”

顾芸秋同样坐在暗室里，正借着琴音专心看书，闻声皱了皱眉，钻出暗室，刚好看见这幕。

官员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素色在眼前闪过，还未反应过来，裤.裆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痛得他面容扭曲，窜出眼泪。

顾芸秋不留情面，在码头搬货时锻炼出来的力气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她脑中清明，结合近日在书中习得的防身之术，将这败絮其中的胖官员掀翻在地，一手刀砍晕，干脆利落。

“哎呦我的小祖宗！”老板娘随后赶来，眼前顿时一黑，“这位咱们可惹不起啊……”

纱若在一旁拍着胸口，仍心有余悸，却不忘幸灾乐祸，“不妨撇清关系，把他扔到地痞流氓猖狂处，佯装他惹上事即可。”

老板娘擦着汗，先是指示护院把这死猪官员抬走，后又慌忙出面，压下楼中骚动。

“小竹。”顾芸秋眸光微顿，看向江葵手腕上被掐出的可怖痕迹，“疼不疼？我带你去上药。”

不由江葵分说，她便小心翼翼地牵起女孩指尖，回到后院房间，翻出药瓶，仔细为她包扎。

江葵露出小牙，真诚道谢：“刚才，谢谢你呀。”

顾芸秋闻声抬眼，莫名有些发愣。

穿着和她同样规制短衫的女孩逆着光线，眸子弯成月牙，小脸儿软糯瓷白，泛着细腻光晕。

她的手软乎乎的，指节细长，骨肉匀称，被她握在掌心里，听话地任由包扎，像块上好暖玉。

难怪能弹出那样好听的曲子。

顾芸秋睫毛微颤，握着江葵的手，忽觉面上一阵燥热，直直延伸到耳根。

“不、不谢。”

凉风顺着窗子缝隙溜进屋中，穿着单薄的顾芸秋缩了缩肩膀，压下那些莫名钻出来的心思，继续低头给江葵上药，额边稍长的碎发遮住眸中情绪。

“头发又长了，都遮住眼睛啦。”江葵替她撩开发丝，叹口气，随手摸到脑后，把木簪抽出来，单手替她别好，“喏，用这个。”

顾芸秋怔怔地抬手一摸。

没有任何装饰的一根木簪，因主人长期佩戴，触感光滑如玉。

“看你最近擦琴很干净，又在刚刚救我一命的份上，送你啦。”江葵慷慨大方地一挥手。

“我，我不能收。”顾芸秋神色挣扎。

收了别人的东西，总要偿还。

“又想着该怎么偿还？”江葵戳戳她的笨脑壳，“知道么，并非所有人对你的好，你都要一笔笔地对等报答。”

“有些人对你好，是因为你身上有价值，有为他们所用的点。他们早已经通过帮助你获取到了利益，你再报答，不是多此一举？”

顾芸秋眸光暗淡。

话虽如此，但……

她想起婶婶，想起顾二将军，还有面前这位小竹姑娘，他们分明是不求回报地在帮助她。

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我很没用。”

看着婶婶一家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被天香楼收留却只做着擦琴这种可有可无的活计，听闻顾忠槐离世却只能眼睁睁看顾二将军忠孝难全。

江葵抿了抿唇，察觉到顾芸秋情绪陡然低落下来，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钻进她怀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

“你很有用。”

拼命偿还接收到的善意，往往是因为想要迫切证明自己的价值。

顾芸秋喉中溢出一声哽咽，在这短短几月磨砺下伪装出的沉稳悉数崩塌。

“我遇到了一位很好的将军，我、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会的。”江葵答她。

“我想护好大澜的每一寸疆土，让这充元盛世延续下去，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再也不要出现不公不正、枉顾律法之事。”

“自然。”江葵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会受万人敬仰，成为这大澜百战百胜的女将军。”

铁马秋风录一书，原本讲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顾芸秋哭出嗝来，脸颊埋在她颈窝里，憋得通红，“我还要……还要馔玉集继续举办下去，每个孩子都能吃到一块西洋烤饼……”

江葵勾起唇角。

果真是个小吃货。

“别哭啦。”她拍拍顾芸秋肩膀，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坐在矮桌案旁。

“今夜的表演被那肥猪官员打断了，还有一支曲子未弹……”江葵歪了歪头，“你要听么？”

顾芸秋眼角残存泪痕，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江葵抿唇一笑，表面垂眸抚上琴弦，实则在心中点歌，“三幺，破阵曲。”

031：“收到。”

倏地，她指尖一动，开始自发勾抹琴弦，流畅乐音缓缓流淌。

破阵曲是一支激昂悲壮的乐曲，琴音中隐含金戈之声。

江葵半阖眸子，玉葱十指在弦上流离拨挑，显然已经沉浸其中。

五十弦翻塞外声。顾芸秋仿佛借这曲子，看见一片萧条的沙场，浴血奋战的将士，与节节败退的敌寇。

胡雁盘旋，鸣金收兵，又是一场胜仗。将军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分麾下炙，朗笑几声，庆贺着又一场大胜。

顾芸秋眸光微颤，似是与乐音共情，情不自禁地屏息凝神，注意力却不自知地集中在案后那个小姑娘身上。

一曲终了，她仍怔然坐着，盯着江葵，尚未回过神来。

“如何？”耳边传来一句问话。

顾芸秋这才思绪回笼，猝不及防望进一双清澈眸子里，愣了愣，迅速垂下眼。

“极好。”

她余光乱瞥，不经意瞧见小竹那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腕上还缠着她方才仔细包扎的白布条，又想起方才上药时，手心里那道温软如玉的触感，她差点舍不得放开。

还想再牵牵。

一边这样想，顾芸秋面上竟实诚地涌上红霞，她甩了甩头，暗骂自己不知廉耻，是登徒子。

江葵不知顾芸秋心里所想，还以为她是因为白听一首曲子，心中拧巴，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偿还。

真是个小傻子。

“既然好听的话……”江葵敲敲桌案，吸引来顾芸秋的注意力，“便需要对等的报答，对罢？”

顾芸秋有些迷糊，但觉得小竹的话着实很有道理，于是信服地点点头，“是要报答。”

江葵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

上个世界和姜漾同睡一床，她已经习惯了被窝里有个人形抱枕的生活，这几个月没人陪.睡，着实有些寂寞。

她看了看顾芸秋，勾起唇角。

书中设定，这小傻子将军生来体热，让她来给自己暖暖被窝，不是很好？

但还需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才行。

江葵沉吟片刻，余光忽地瞥见旁边没关紧的窗子，眼睛一亮。

她佯装有些冷地抱紧膀子，“这时节正料峭，倒春寒冷的厉害……每次入睡，被窝都如冰窖一般。”

铺垫完，江葵笑得眸子微眯，指了指床榻，“不若，你今晚来替我暖床罢？”

作者有话要说：顾芸秋：女人你这是在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