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三十八年冬，乱世第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正午，雁荡山脉长乐谷。

时间包治百病，却也经常是个庸医。你看，转眼我都三十二岁了。

这天早上我刚和八岁的稽天安小朋友离开山坡上的家，这时走到半山腰，坐在山路边休息，吃着随身带着的干粮。

又快到她亲生父母的忌日，我带着她下山，要赶长路，去给埋在东原久牧城的他们上坟。

她原本是叫‘稽深安’，是她娘天曦和她爹稽羽丰给她取的。但我一直觉得这名字不合适。

天曦想寓意我一辈子安定，不再经受那些奔波之苦。但我这辈子还安不安的已经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天下安定，天安她这个小朋友也安定。www.)

所以我给她改了名字，叫做“稽天安”，又正好熨帖了她亲生父母‘稽’和‘天’的姓氏，合适的紧。

雪要下来，天格外冷。

八岁的天安那张小圆脸被冻得透红，早上被我胡乱扎好的朝天辫倔强的立在她头顶上，那顶盖在她头上白色鹅绒帽都压不住那□□的小辫子。

她随了天曦头发粗黑且浓密，这可苦了我这个笨手笨脚的糙汉，每次给她扎辫子时都被她嫌弃。

别看扎得辫子不怎样，可这帽子是如此精致，肯定是我做不来的。这是天星和宝璐前不久把天安从天中送回来过冬时，留下给她的。

那可是皇宫里绣坊的活计，看着就非同寻常。这时她戴着的那双白狐皮的耳捂，也同样出自那里，衬的天安那张小圆脸更显红润。

天安她正和我一人一个冷馒头啃着，小脸通红问我：“爹，你真认识我爹吗？”

听她这话里的两个“爹”，我顿感别扭，一脸黑线。不过我还是不得不苦着脸，强自欢笑回答，不然她肯定还会问个不停。

“当然认识啦，我认识你娘，自然也认识你爹呀。

“爹，爹和娘不该是一对儿的吗？你怎么跟我娘不是一对儿？”她左右手食指怼在一起，示意一对儿的样子，扬起天真无邪的小脸又问道。

“我是养你的爹。那个和你娘是一对儿的是生你的爹。所以跟你说过多少次啦，你就叫我作‘爹’，叫他作‘亲爹’！”我无奈，又不想失了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威风，又讪讪道：“我可还跟你亲爹他打过好几仗呢。”

“那谁赢了？”天安陪我演戏道。

“你想让谁赢？”我逗她。

“当然是想让爹赢啦。”

“哪个爹？”

“爹，我只认识你这一个爹，你又拿我寻开心！”她委屈得恶狠狠又啃一口硬馒头，扭过去小脸假装生气:“爹，你自己不中用，在抢我娘这事上输给我亲爹了，关我什么事？那时候要是我在，我肯定帮你的。”

我臊眉耷眼的不敢再说话，只好扭过来她那小身板，双手上下搓她张冻得通红的小脸又逗她。

她被我搓的小脸更红了，满脸生热，当真高兴起来，又嘟嘟囔囔问道：“那你们大人不都该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吗？你现在怎么不是一对儿一对儿的？”

“呃，我跟你大姨天晨是一对儿过，不过你大姨她早就已经死了。”

“那我不该叫你大姨夫吗？”

这次轮到我假装生气：“小王八蛋！当年还是我把你从东原你老家那儿把你抱回来的。现在又养你到这么大，叫我声爹，还委屈死你了？跟你娘小时候一样,讨人嫌！

她伶俐的紧，知道我这次又是没有真在意，又嘻嘻哈哈笑问：“爹，我娘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跟我一样可爱？”

“是跟你一样，不过是跟你一样讨人嫌！那可也是个‘十处打锣，九处有她’的主儿。”

“我讨人嫌？！”天安再不啃馒头了，张大她那小嘴巴，开始喋喋不休：“爹，我还没说你们这些大人呢！你看啊，你是我爹，可你姓风，我却姓稽！我大舅姓白，我二舅三舅小舅呢，却又都姓天！看看你们，看看你们，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我想起来就头大，你看看到底是谁讨人嫌？！”

“呃，这个嘛。”我挠挠脑门，不由也发愁该怎么解释给她听，只好实话实说：“你大舅白灵均呢，那不是因为他是你娘同父异母的大哥么，不过他是随着他母亲的夫君的姓。”

这肯定说服不了她。她反驳道：“那我这白大舅，他母亲的夫君，不就应该是我外公吗？我外公不是姓天，叫天武的吗？”

我顿时头也大了：“怎么跟你说呢。这个，就是，就是你外公有好几个外婆。你的外婆是你娘的妈，但你娘的妈呢，不是你大舅白灵均的妈，也不是你二舅天阳、三舅天月的妈，是你小舅天星的妈。”

“我的妈！什么这个妈那个妈！”天安抱头痛苦道。

“我的妈！我该怎么跟你说清谁是谁的妈！”我也抱头。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不肯停嘴：“咱就说我那个做皇帝的小舅舅天星吧，明明他老婆我应该叫她小舅母吧？可他们偏偏都让我叫她宝璐姑姑！”

“哎呀，这个嘛，这不是按两条线论的嘛。她要你叫她姑姑，那是她把我真当弟弟呢。”我只好哄她道：“你看啊，既然说到这了，这咱可得好好缕一缕了！你自己说，你爹的姐姐妹妹，你应该叫什么？”

天安翻我一个白眼：“姑姑啊！爸爸的姐姐叫姑姑，妈妈的姐姐叫阿姨，谁还不知道了！爹，人家都八岁了，不是那些还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了，天中皇宫里的那些先生都教过了。”

“好，好，咱们天安最聪明了。可是你看啊，宝璐姑姑呢，她是你爹我的姐姐，你不就该叫她姑姑嘛？”

“那。。。”她那双大眼睛又咕噜噜转了好几转，又问道：“那小醉姑姑可不是你姐姐或妹妹吧？为什么你还逼我叫她小醉姑姑？”

“啊，我当她是妹妹呢。”

“去年冬天我回来时，小醉姑姑第一次找到咱家。我那天就只是想在你们旁边，吃吃煎饼果子、看看热闹，可没招谁惹谁啊！”她突然气愤起来：“可你呢？你非得逼着我当她面喊你爹，不喊不行那种。我刚喊完你这个现世报的爹，就看到小醉姑姑她眼圈当时就红了，马上把手上那个玉镯摘下来塞给我，说是第一次见孩子的见面礼。”

我理亏道：“不是说不让你要的么，谁让你要的！”

“我不要能行吗？！她搂住我硬塞的，边说‘好孩子’边哭，塞给我镯子就抹着眼泪跑下山了。我可都看傻了啊，捏着那镯子都忘了煎饼了。”天安好像又想起那套掉地上的、可惜的煎饼果子，恶狠狠又一口馒头道：“后来她知道了我不是你生的，我也还没娘，就又高兴起来，总要我喊她一声娘。你又不要我喊，我也很无奈啊好不好。你们这些大人啊，我真是看不懂！你说你们讨不讨人嫌？”

“不准喊！”我假装厉声道：“你要真喊了，那可就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她和我说过，说她就像个黑夜里的蛾子，在窗外看你这团火好久了。”她又啃口馒头，满不在乎道：“你就不能也看看她？”

“但我不是火，我只是一盏早晚油尽的枯灯，给不了她想要的。别让她看错了，错付了一生，误了人家一辈子。”我无奈道：“那些‘烧灯续昼，拨雪寻春’的佳话，说起来好听，却都不是自然而然来的，不都是强求、将就来的吗？强求、将就的东西，早晚会结苦涩的果。”

“我不懂你说的这个。”她忽然小脸凑到我眼前来，认真问我：“爹，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病？”

我被她唬的一愣：“我什么病？”

“你没病，可能是这个世界病了。”天安小大人一样叹口气，缩回去刚刚还扑向我怀里的上半个小身子，又自顾啃起剩下一半的馒头。

听到这，我忽然心中翻涌，想到是时候把一些事情慢慢灌输给她了。

我问她：“天安，咱这次出门，是干什么去？”

“给我爹娘上坟啊。爹，我寻思你还没老呢，怎么就先像林澜清爷爷一样，病糊涂了呢？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可以不再在皇宫的学堂里上学，小舅舅和宝璐姑姑都会把我送回来你这，然后我们再一起去久牧城啊。”

“好好，是我病了，是我病了。”我只好认输，叹息道：“天安啊，可是你说的也没错，这个世界，可是真的病了。”

“爹？你别吓我！”天安正把馒头塞到小嘴一半，突然转过头来惊问我：“我说这个世界病了，是先前刚在话本上看的一句话，开玩笑的。”

“但是世界也和咱们人一样啊，人会病，世界也会病的。”

她惊恐得连珠炮般急问我：“爹，这个世界得了什么病？这个世界要是病了，那它会死吗？世界它要是死了，那我们会去哪里呢？”

我拍拍她那还柔弱的后背，让她把因为着急而噎在喉咙的馒头咽下去，安慰她道：“不怕得不怕得，你先听我好好给你讲清楚。”

“爹，你先别说！”她把馒头扔到一边，心急火燎道：“万一你说的是不好的事，万一咱们这个世界会死掉，那我得先弄明白一些事！以前不想问你，以为自己想的明白，现在我可得问你了啊。”

我眨么眨么眼，无奈道：“那你想问什么？”

“爹，我听人家说，你杀过成千上万的丧尸，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

“看不出来哩。”

“哼，要是什么都让你那么容易看出来，我这人得有多肤浅？”

“爹，爱到底是什么？我看那些话本里都说，爱是能够情愿为一个人去死。”

“不，那太简单了。爱是愿意因为一些人而好好活。”

“爹，人生有多长？”

“人生不长，就在你我之间。”

“爹，人生有多短？”

“人生不短，就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