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还是没舍得那半个馒头，又把它捡了回来。不过终于还是停嘴不再吃了，只是把馒头抱在了怀里。ぷ99.

她目不转睛看着我，格外仔细认真地听我讲给她的话。

“天安啊，既然你知道咱们要去给你爹娘上坟，那你知道坟是什么吗？”

“坟？”她狐疑：“坟不就是埋死人的坑吗？”

“是，却也不是。坟呢，是一些人的终点，却也是后来人的起点。凡人皆有一死，你我也不例外。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就是一段走向坟墓的路，路途上会有很多驿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你走完。当陪你的人要在某个驿站停下时，即使不舍，你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她还是疑惑：“可是爹，我都没见过我爹娘，没法跟他们道别啊。”

“你没见过他们，不代表他们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呀。”我笑道：“不然你是怎么来的？肯定是先有了爹娘，才有的你呀。”

“哦。”她显然还是不太理解。

我耐心继续解释：“你看，你爷爷奶奶的坟在北圳静远城，就是你爹我的老家。你爹娘的坟呢，在东原久牧城，就是你的老家。我们父母的人生都是在故乡那里终结的，我们却是从那里来到这世上，又在那里埋葬了他们，然后接替他们又踏上了人生这条路的。”

她终于有点明白了，狠狠点头。

我继续道：“还有其他那些坟：你弈鸣大伯和若华阿姨的坟在丰宁原；你大舅白灵均的在风居；你二舅天阳、白语心姑姑、区垂文太爷爷的在灵峰。。。”

“哎呀爹，我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天安终于又听到一些能懂的东西，迫不及待接话：“映池伯伯和杏枝阿姨、宝璋伯伯的坟在支矶城，榭潆泓伯伯的在执信城，嘉树伯伯和魏六伯伯的在雁荡山。”

“嗯，还有你三舅天月、大姨天晨、沿溪姑姑、嘉月叔叔的坟在天中。这里边的人啊，你都没见过。这里边的坟啊，很多还都是我亲手挖坑、亲手填土的呢。”我抽了抽鼻子，继续道：“还有你花千夜叔叔的。。。哦，你千夜叔叔那王八蛋还在花津港，还没死呢。”

她终于被最后这句关于千夜的话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我却停不下来了：“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小事。等以后你也长大了，一定会遇到一些当时想不通的事。那时你就到坟场、墓地去看看，就全都想通了。就算是当时实在是想不通了、过不去了，也别着急，过一段时间啊你再想，你就。。。”

“哈哈，我知道啦，过一段时间我再想，我就想不起来啦！”

我本来是想说‘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想通了’，却被她这孩子那简单又粗狂的逻辑弄得哭笑不得，只好豁然嘟囔：“呃，那，也行吧，也行。”

“可是爹，你刚才说咱们这个世界病了，那它得了什么病？”

“要说世界那些病啊，咱们得先弄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

“那世界是什么？”

“咱们在的这天地之间啊，其实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很大很大的‘人’。这个很大的‘人’呢，是由亿万个咱们真正的小小的人组成的。我们这些小小的人和人之间互相的交融、走动和变化，就是这个世界了。”

“哦。”。

她这样小的年纪，我知她是肯定理解不了的，便又道：“你看啊，像你和我这样的小的人呢，是由亿万个更小小的叫做‘细胞’的东西组成的。”

“哦，我明白了！”不等我继续再说，天安就拍手道：“学堂先生都教过了，说是我们是由那些叫做细胞的‘小球球’组成的。”

“小球球？”

“那些小小的‘细胞’们都是圆圆的呀，不就是‘小球球’吗？”

“哦，是‘小球球’。别看咱们看不见它们这些‘小球球’，可是它们时时刻刻都在为我们能说话、能行动、能哭、能笑、能爱、能恨而在各自努力着。亿万个它们在各自很小的、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着，才有我们人的这些行动和情感。”

“啊爹，我明白了！对于天地间这个大大的世界呀，我们这些人就和那些‘小球球’一样！就是因为我们说的话、做的事，才让这个叫做世界的大大的‘人’存在着。”

“好闺女，真聪明！”我不由把她搂进来怀里，继续道：“虽然我们自己看不见，但那些小小的‘小球球’们也会死。”

“啊？爹，可是，如果我们身体里的小球球们都死了，那我们这些人不是也就死了吗？”

我安抚她：“‘小球球’们可不会都死的，即便有些‘小球球’死了，还会有新的‘小球球’又生出来。只要还有足够的小球球在我们身体里，我们就不会死。我们世间的人也一样。你看，你爹和你娘这俩大球球生出来你这个小球球，你这个小球球还会生出后面的小小球球，小小球球又生出小小小球球。这就是‘河河而流，山山而川；生生不息，潺潺而远’了。

“哈哈我知道啦，小小小球球又生出小小小小球球。”她拍起小手笑道：“只要我们人这些小小的球球们没有死光，那我们这个大大的世界也就不会死了！”

“对啊。但是对于我们人这小小的身体呢，细胞那些‘小球球’又不能太多，不然我们就装不下它们，会被撑破的。”

她突然又担忧起来：“啊爹，你看我比你小了这么多，是不是更容易被撑破？”

我被她这憨态逗笑，急忙解释：“不会的。因为凋亡和衍生，是相互平衡、制衡的。在一定时间范围内，我们身体里凋亡的‘小球球’和衍生出来的‘小球球’的数量是大致相当的。那些牺牲掉的‘小球球’们，正是为了后来的‘小球球’们能够顺利的衍生出来。”

听到这，天安眼圈开始红了起来，话语中带上了稚嫩的哭腔：“爹，这下我真明白了。那些你总是跟我说起的，那些我没见过的、埋在了坟里的长辈们，他们死了，就是为了后来我们这些小辈们能生长出来？”

这正是我想让她明白的，怜爱的把她搂得更紧：“他们的消亡，你可以看作这是他们牺牲了自己，给你腾出了这天地间更多的地方。”

“爹，可是他们死了，那就是消失了啊，我就是见不到他们了呀！

“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他们就不是真正的消失，他们只是走出了时间。他们的离开，给你留下这么广阔的天地之间，就是为了让你这个小小的人儿啊，抡圆了、任由自在的活这一辈子的。这是他们留给你的最后的，也是最深沉的爱了。”

她马上打断我：“可是爹，怎样才算是抡圆了、任由自在的活？”

“我们辛辛苦苦来到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为了每天看到的那些不美好而伤心的，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哭够了。所以以后你长大了，就要抡圆了活，就要去相信去孤单，去爱去恨去浪费，去闯去梦去后悔。人这一生到最后呀，‘遗憾’可是个比‘失败’更可怕的字眼呢。”

这后来的话却又把小小年纪的她弄懵了，她没接话，只是稍稍点头。

我继续道：“我也肯定会在你前面死的，到时你一定会难过。但你难过时，就想想那些不在了的人留下的爱，就不会永远低落、难过了。花可能会枯萎，爱可是永不凋零。”

天安好像听懂一些，不再打断提问，我便也不再停顿，一股脑说了下去。

“天安啊，现在你还小，还没什么烦恼。但人不可能都一生顺遂，你也一样。其实，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各自粉饰的外表下，都会有很多不堪入目的心思，都会有千疮百孔的人生。所以你不要因为自己受到什么委屈就怎样，那就是你注定要去经历和抗衡的东西，没有必要去可怜自己。你也不要觉得自己特别，更不要觉得自己无辜。没有谁是无辜的，任何人都经不住仔细推敲，你我也一样。世界之大，却没人是圣人，更没人见过鬼神，大家都只是这天地之间的小小的球球。圣人都在书本之中，鬼神都在六合之外，真在人世间行走的，哪个不是和你我一样，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的凡人？

讲到这，她突然又明白了，大笑道：“哦，对！人和人可不都一样吗，喝了水都得撒尿，吃了饭都得拉屎，吃太饱都打嗝，放大屁都会响。”

我被她这突然却又贴切的话噎得回不过神来：“呃，你这个小淘气。不过，也没错，都是一样的意思。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因为你不可能处处都能比人强。也不用妄自菲薄，在你擅长的东西上，别人呢也不会比你强多少。人的不同，只在于高矮胖瘦、男女老幼，而不在于谁强谁弱。人的区别，不过是擅长的、喜欢的、在乎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这些话却又让她摆起了歪理：“爹，既然这样，那我就天天躺尸装死不就行了？反正不管怎样，我都是还会有长处的！”

我又笑又气，板起脸来：“看，刚说了人都有那些不堪入目的心思，你这不就来了！你身体中那些‘小球球’们不断的凋亡和衍生，都是在为你，为你这个它们眼中大大的‘世界’在努力。所以你自己更不可懈怠，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和狮搏象兔一样，皆用全力赴之。因为‘为者常成，行者常至’。但是也要记住，不是必成，也不是必至。做任何事情都要做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这样你就永远不会有失望了。真正的自由，就是舍弃所有希望和期望。那样失去就不再是失去，得到就全部都是意外之喜了。”

天安懵懵懂懂：“嗯，爹，我明白了。”

“但你也要不忘学习别人的长处。细胞之间可以并且必须进行物质交换，人也一样，也需要互相交流和交换，不只是物质上，还有情感上。但这也要有度，你千万不要企图窥探别人的生活，你能看见的，都是人家想让你看见的，更不要说人家连看都不想让你看的。却也千万别丧失了被别人的一些东西突然触动的能力和情绪，更别忘了感知那些微小却无处不在的变化，这样你才能体会到你自己的存在。”

“嗯，爹，我知道了。”可她又有新的问题：“可是爹，在世界面前，我们这么小，那不就显得有没有我们都一样吗？是不是有的东西是多余的没用的啊？

“既然已经存在了，那不论是非对错、善恶美丑，都有他自己独特的存在的意义和理由，即使他自己还不知道。你看就算是这一粒粒微尘，在阳光照耀下，也是有歌有舞的。任何存在，都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是爹，我还是觉得，人为什么要有悲伤难过呢？为什么不能只有快乐？”

“难过、悲伤、后悔也都是存在啊。没有它们，也就不是本来的我们了。世界没有只有快乐的人，也没有只有悲伤的人。一个人若是只有快乐没有悲伤，那他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所以就算今天难过了也别着急，今天艰难度日了也别沮丧，谁知道明天又有什么好事情等着你呢？总之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