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沉默半日,才忽地道：“姑娘原是读过许多书的，一应的事，自然也比我更明白——当真乱起来,咱们府里虽比外头小门小院强些,却也是有限。何况又招人眼，俗语道众矢之的,更难保全。”

“你是说……”黛玉面色微白,双目紧紧盯着紫鹃,见她默默点头,不由得紧抿双唇,直将那微红的唇瓣挤出些许青白来：“果真会是这么个结果？”

紫鹃垂头道：“姑娘,外有夷狄，内有灾荒,兼着盗贼、噩兆等等，若说转年便是太平……只怕不容易的。何况姑娘金玉一样的人，早作预备又有何妨？”

她说得简明婉转，黛玉却只还是默默无言,好半晌过去，竟忽得落下泪来：“竟到了这关节了……”

“姑娘这是做什么？”紫鹃料不得她会如此,心下吃惊,又忙忙劝慰：“咱们不过做个万一之想罢了。原不到这份上的。”

黛玉仰面看她,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经泪珠一洗,越发晶莹清澈，竟是能照出人心似的：“果然是万一之想？”

这一望一问，倒让原就有所筹算的紫鹃，满口的话都噎住。

她却还只慢慢垂下眼睫,低声道：“你原是个有见识心胸的人，旧年我常自觉得，你竟是能瞧见往后的事，样样做在前头。如今既是这么说，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样的话，黛玉原提过几句肖似的，从前却还有些似有若无的意思，现今忽得正经说来，紫鹃也是有些怔忪，半晌才道：“原也是姑娘信得过我。”

黛玉道：“这么些年，我不信你，又能信哪个？放心，你要做什么，便去做。”

有了她这几句话，紫鹃也没了旁的想头，自将先前所筹划的邬堡一件说来。依着她看来，在古代也只这个最为保险。

那边黛玉已是取了帕子拭去泪珠，细细听了一回，也并无旁话可说，只点头应了事。

紫鹃本说必要劝说的，如今黛玉一说便许，她先前预备的一套说辞反倒没有用武之地，只得道：

“既如此，过两日姨娘总管过来，便将这事说定。如今天冷，自然不好兴土木的，也须把地方先定下来。万一有个不足，也须再卖一两块地来。”

当即说定。

过两日果然说与他们。

那钟姨娘并两位总管，原还有些旁话，紫鹃便将先前咽下去的说辞用上。钟姨娘本自妇人，原就笃信僧道，深惧神鬼之事，见紫鹃描摹一番，也渐渐劝服。至如两位总管，紫鹃又提了两人之子理事，以理说之，以利诱之，也再没旁话。

这一桩事了了，又有外头的田宅铺子的受益，僮仆赏罚等琐碎事体，也不消细论。只临走前，紫鹃笑着让他们与江霖递个信儿：

“旧年他提过一声，说是有位张道士，深居乡野高山，修为高深。也不知是不是顽笑话。要果然有这么个人，竟也与宝二爷荐一荐才是。”

听是这样的小事，李总管等人自无旁话，一口应了。

黛玉在后目光闪了闪，等人走了，才与紫鹃笑道：“你也信起这些来？”

紫鹃道：“姑娘竟忘了旧年赵姨娘魇魔法，二奶奶并宝二爷病重，后头被和尚道士几句话点破，方好转来的事了？虽说这世上欺世盗名，装神弄鬼的也多，却也果然有些高僧大德的，只咱们不知罢了。”

说及此事，黛玉也略略点头：“倒也是。那边儿连日请人做法事，只是无用。许是这事儿，竟还应在你这里了。”

“不过带一句话罢了。究竟如何，未必在这些上面。”紫鹃两句话带过，又叹道：“幸而咱们早些预备了，将晴雯挪出去，不然她一条小命，只怕也就断送了。”

前头王夫人许了放出去，晴雯名为出嫁，实则挪到外头林府里，也是请大夫，熬汤药，着人仔细照料。她到底年轻，素来身体健旺的，心中又有些不甘不忿，竟顶住一口气，渐渐熬过这一场病来。如今虽还养病，据大夫说来，已是熬过了病，后头只小心养身，好断了病根罢了。

她感慨一声，黛玉却道：“这些个话，在宝玉跟前竟不要提了。”

“姑娘……”紫鹃一怔，后头也就醒过神来，忙收口道：“我知道的，姑娘放心就是。后头二爷过来，我只说好事就是。”

那边宝玉混不知这些。

今日一早他便听说贾雨村来了，偏今日西席张先生告假回来，不免要拜会一番。一则说一说学业等事，二来也是慰问两句，尽礼数，表心意的。

旁的不说，这张诚眀为人学问都是不错，言语温和，比之贾雨村一流，颇得宝玉敬重。只香菱之事他也不肯耽误，只得打发小厮在外头盯着，自己着紧料理完，就赶着过去。

那边茗烟儿也正候着，瞧着宝玉过来，忙笑道：“我正要打发人告诉二爷，几个清客已是出来，只怕那贾大人要出来，谁知二爷就来了。”

宝玉探头往那里瞧了两眼，就道：“你过去瞧瞧，果然出来了，就请他往这里一会。”

茗烟自是知道他的心病，原是怕贾政责骂，也不惧贾雨村这等外人，自然满口应下。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果然将贾雨村请了过来。

宝玉忙上前一礼，笑着道：“多日未见，世叔一向安好？”

贾雨村见着他，倒觉可异，又知必是有事，心想自己如今事多难定，竟是早了了事也罢。是以，他也不似旧日那般，反而回礼说得两句，就直言笑道：“二爷既有事，何不直言？”

见他如此说，宝玉到底惧贾政一筹，又素知贾雨村待他有些不同，并不怕什么，便将香菱之事一一说尽了。

那贾雨村自判了葫芦案后，原将这等小事尽数抛于脑后，如今忽得听见这一句，也是一怔。他年过四十的人，一时想起旧日，不免有些隔世之叹，又因念及旧事，倒略略有些怀念，且将着些许触动，稍稍挪了些在香菱身上。

何况，旧年他有意借贾家之势而上，不免曲意阿附，如今自己却因贾家之故，受了贬斥，果然不能借力回转，原该另起炉灶了。

再说那薛家到底也不过是亲戚，香菱又只一个小妾，纵然说破了去。如今诸事已定，再难回转，也不怕闹将出去，损了颜面。倒不如做个人情，或能置个闲子，倒也罢了。

瞬息之间，贾雨村已将这些通盘想过，不过略顿了顿，就与宝玉道：“这位香菱姑娘，可有什么表记不曾？”

宝玉忙将香菱容貌略说了两句。

贾雨村听罢，忙抚掌大叹：“若从此说，竟是对上了。”说罢，他便将旧年甄士隐如何礼遇，后头自己做了官，遣人送礼，又如何知道甄英莲被拐云云说了一通。

这一通人世变换，听得宝玉跌足长叹，又不免将香菱梦中所见说了一番。

贾雨村道：“着实是对上了的。可惜贱内服侍二老，竟不在京中，不然遣她一望，自然越发拿得准。如今倒不好说旁话了。”

他本是外男，香菱又是女眷，原不好相见的。

宝玉自然也知道这个理，又深觉此事必是如此，便谢过雨村，再略说几句闲话，便辞了去，忙忙赶回去寻黛玉言语。

如此这般说了一通，黛玉倒有些嗟叹起来：“料不得竟是这么个缘故。香菱要是知道，只怕也未必欢喜的。”

“你心细，才有此想。”宝玉道：“只这父母天缘，哪里说得这些？”

“也是。”黛玉敛眉轻叹，神色间略有些恍惚，低声道：“自来父母子女，天伦所在。没有怨父母的，当然也没有怨子女的。倒是我说差了话。”

紫鹃原在旁边，见两人起头还是有些欢喜的，后头却渐渐说得伤感起来，便笑着插了两句话：“这一桩好事，怎么二爷并姑娘说着说着，倒是有些伤感起来？”

宝玉笑道：“这得陇望蜀之心，人尽有的。”

“又浑说。”黛玉被他一句话挑得，忍不得啐了一口，又道：“既有了信，我现打发人去告诉香菱。好歹让她过来一趟，说个明白。

二来，如今也是将将年下了，自然有往南边打发人祭祀做事的。她有什么话，要做什么事，趁势早些备下了。后头顺路带过去，也是两厢便宜的事。”

“这法子好。”宝玉抚掌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什么周全？”外头忽得一声传来，就有小丫头回话，道是三姑娘来了。

黛玉忙命请进来。

探春笑着取下薄披风，一面笼着手，一面笑着与宝玉道：“这会子怎么还是一副见客的衣裳？”

“才有些事，便混忘了。”宝玉笑道。

探春道：“我还以为是袭人做事不周全，你恼了来，原是这么着的。”

这话里却似带出些旁的意思来。

黛玉并紫鹃都回头看她，偏宝玉仿若不觉，只笑道：“她原是头一份至善至贤的，你还不知道？原是我自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