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越发不是他素日的性情。

黛玉探身问道：“好好儿的,你怎么说起这话来？难道袭人竟有什么事？”

那边探春最是留心这些的，早就想过一回，只不知怡红院内里境况,也不曾虑到深处。此时听得宝玉言语有异,便有些料准了，皱眉道：

“前头太太做主撵了些丫头,我只道是她们言语无状常生事的。一时碰到哪个,便将往日凑到一处,一并开发了。现细想来,独你屋里的最多,又有晴雯,原是老太太放进来的，总尊重些儿。果然竟还有些事的。”

前头宝玉发作两句,便有些后悔。再见黛玉关切，探春又说出一番道理来，他便叹一口气：“你都如此，我自也有些疑心的。如今且只瞧着罢！”

两句话,便坐实了他对袭人的疑虑。

探春并黛玉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心,但转念一想,又有些感叹：他素来在女儿身上用心,偏是他的人打他的脸。

然而，终究各人房内的事,各人做主，连着贾母等长辈等闲也少插手的。她们原是同辈，虽听出里头的龌龊，却也不好探问,只得粗粗宽慰开解几句，便自作罢。

紫鹃早已有些听住了，坐在一边出了一回神，又被黛玉叫回了神，忙道：“姑娘问我什么？”

“原说东府的事，听说你那表哥，竟认得一个好道人？”探春说了两句，又道：“依着我看，便是再好的道人，也未必能去了邪祟，定了真灵。”

紫鹃忙回了道人的事，又道：“我也只是偶尔听见，便提一句。旁的事不能，带句话原也容易，若有一点儿进益，也是大家的好处。连日里为了这个人心惶惶的，也不是个常法。”

她这话，正应了众人的心。

探春不由多打量了她两眼，才冷笑道：“没做亏心事，不怕鬼神上门。这好端端的，又怕什么？自然是有些缘故的。”

见她言辞锋利，似有所指，黛玉不觉想到惜春，不免叹道：“旧年只说四妹妹孤介，你说起这些话来，竟也是一样的。可见是姊妹了。”

“四妹妹自是比我恼些儿。”探春道：“旧年我还只说她有些太过，不是处常之法。如今瞧着，竟还是我糊涂了。”

眼见探春越说越冷，宝玉忙打岔两句，说些茗烟打听来的消息，说是这两日那怪声竟消停了些，只不知后头会如何。

“后头如何，倒且不论。你知道今儿凤姐姐过去，与太太商议什么？”探春吐出一口气，也收住口风，另说出一件事来：

“她与太太说，这两年节省些，竟多置办些祭田，一则供奉祖宗，二来也是做个万一之想。太太倒也应了，只说商议着办。可这话迥然不是她的声气，我后头寻她一问。

她竟说是旧年先去的蓉哥媳妇，临去前托梦给她的。又说东府如今生出这样的事，大约竟应着了，倒也要正经当做一件事来筹办才是。”

“这……”宝玉道：“哪里论到这上面来？”

黛玉却摇头道：“不论如何，事倒是好事儿。只是我虽不管事，常日里闲了算一算，府里进的少出的多，本就不是个常法了。再添这一件眼前用不着的，话虽说得，事却未必办得来。”

“你这话虽不错，可有眼前这一桩事，现也能办得了。”说到这里，探春倒有些感慨起来：“可见这一桩事，虽是人心惶惶，也未必不是好的。”

她虽这么说，却言语沉重。众人也无处相劝，闷闷了一回，还是黛玉觉着茶水冷了，忙命紫鹃重沏了茶来，又道：“你过来半日，只为这些话？”

探春才回过神来，笑道：“说着这些，倒忘了正经事。明儿那谷家来人，二哥哥必是要作陪的。我们也顺道去瞧瞧二姐姐，岂不好？”

迎春不日便要出阁，黛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一口便应了。

宝玉听了，便道：“宝姐姐也住了好些年，如今虽去了，倒也要问一问她才好。”

探春道：“我后头打发人去。”

“我正要打发人去香菱那里，顺道儿一并办了也罢。”黛玉想到香菱的事，便揽下这一桩。

“你寻香菱做什么？”探春顺口一问，忽得记起前头的事，不由道：“难道她那事，竟有个苗头了？”

说到这个，宝玉并黛玉都是一笑，将前几日香菱的言语，并今日于贾雨村处打探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怪道我才来，你们说什么喜事，原是这个。”探春道：“果然是一桩好事，赶明儿遇见了，竟要贺一贺她才好。”

黛玉笑道：“你既有这心，何不挑拣一个日子，咱们再凑个诗社？一则，这几个月种种事体不一，也无心凑趣，倒误了光阴。二来，二姐姐将将出阁，宝姐姐也出去了，咱们邀上一社，也是团聚一日。末了，又有香菱这一桩好事，大家也凑个喜气。”

“这倒不错。”探春想着近日种种事体，多有晦暗，闹得园中也比旧年更觉萧条冷清。若能正经办个诗社，一则去一去前头的晦气，二来也能齐齐人心，排解些事。

如此一想，她便道：“也罢。后头我出个主意，再邀定了人，总凑一社便是。”

一时说定了，三人又说些旁的闲话，才自散了。

宝玉出来，见着远树一带寒烟漠漠，连着些衰草残荷，越发有些凄清，不免站住看了一回。此时几只鸟雀啊呀叫着，拍打着灰白带褐点的翅膀，从远处掠过，飞到近前的树上歇下。

他心中一动，想着走近了瞧瞧，谁知才几步，那鸟雀又忽得惊起，一径飞远了，只留几片枯黄的落叶瑟瑟飘落。

宝玉捡起这枯叶，细瞧了一阵，又摩挲两下，正自有些出神，忽得见不远处拐出个人影。她拢着一件银红的薄斗篷，也正一面慢慢行来，一面瞧着景致。

“你是……云妹妹？”

那人扭过头看来，不是湘云，却又是哪个。

她面庞上本有些黯淡怅茫，回头见着宝玉，不由笑道：“二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同你一样，忽瞧着景色难得，便看住了。”宝玉素来与她亲厚的，见着她，便去了心底五六分的悲秋之感，因笑道：“正有一桩事，要说与你听呢。”

湘云也走了过来，笑道：“什么事？我听着呢。”

两人便一道叽叽咕咕，将香菱的事说了一回，又顺道议论了一回探望迎春，诗社等事。正自说着，忽见袭人寻了过来，见着两人，忙笑道：“二爷，太太打发人来叫你呢。”

湘云笑道：“必是为了明日谷家的事，你快去罢。那诗社的事，咱们后头再议也不迟。”

宝玉听了，与她点点头，便自去了。

到了王夫人处，果然是为了谷家来人一事，他立时应了。

王夫人着实嘱咐了一通，方提起另一桩事来：“方才贾雨村贾大人家打发人来，说了香菱的事，又托我们转交些馈赠，说着若使得，他们情愿打发人去扬州寻人。我才知道这事，你们倒是做了一桩积阴德的好事。”

“原是老太太、老爷并太太的教诲。”宝玉听说，倒也有些欢喜，因笑道：“只咱们家原有打发人回乡的，顺道儿一并料理了便是，原用不着他们。”

王夫人道：“我也这么说，这原是老天爷做好事，才有这样的缘法。既如此，咱们帮衬一把，也是好的。”

说得几句，就有丫鬟报时辰，道是要预备贾母那边吃饭了。

王夫人便携宝玉一并过去，又将今日种种事体挑拣着说与贾母，倒也凑了个欢喜，将东府那边的晦气去了大半。

待得翌日，江霖赶来荐了一位老道，又与宝玉一道，亲自送到东府，也做了一场法事。

虽还未必中用，宝玉却也念着他的人情，十分谢过。

江霖笑道：“原说贵府门第，未必瞧得上这些乡野道人，便不曾提。谁知竟不是，赶巧这道长又来此地做法事，两桩竟凑到一处来。我便想着，这倒有些缘法了，方强请了来。只盼这事果然应在他身上，完满了才好。”

“且不论这些，且不论这些。”宝玉笑道：“你先安置了道长，后头我置酒相谢，咱们再说话。”

说及此处，江霖也含笑拱手，便翻身上马，引得后面马车粼粼相随，慢慢往东面去了。

宝玉目送他去了，便反身往东府这边坐了坐，着实宽慰贾珍尤氏等人几句，这才回去。

入了自己屋中，袭人早迎了出来，忙与他解去外头的披风，一面又道：“太太打发人送了热汤来，说二爷回来，先盥洗了才好。”

“有什么打紧，倒论起这些来。”宝玉知道这是去晦气的法子，心里摇头，却也没有驳了的道理，只得盥洗了一回，又烘了头发，才清清爽爽往王夫人处坐了一回，说了两句话，才算完了这事。

一径出去，他想着昨日与湘云言语，便要往稻香村去，谁知路上忽见着香菱，忙止住步子，笑道：“你忙忙的打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