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五虒啊五虒，贫僧已为你们尽力了，今日自断一臂，希望来日你们能有所触动，真心皈依佛门，真正改邪归正，弃恶扬善。也不枉贫僧这条断臂。”

仰头望天，月色澄明。

空明走在天圣殿旁狭长的涩道上，缓缓踱步中不觉已到那间供有白玉菩萨的佛堂前。

月光透过浓密的古木枝叶，照得涩道上点点斑驳，他口中喃喃自语，心绪就似那阑珊的月影一般凌乱。

毅然地自断一臂除了为解志远之围，也是为了解除自己的窘迫。若不是自己把五虒带上太圣寺，怎会生出这些祸端？虽然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才换得无眉和耶利巴陀同意等待了无找回五虒。但是，五虒回来后，又该如何?杀了他们以命抵命，还是又断一臂为他们求情?

“哎!”想到此，他不由的一声长叹，深感孽债一旦欠下，想要了却，却谈何容易!

“师傅为何事发愁呀?”

不知何时皆空已立阶前，听到师傅的叹息，看到师傅的愁容，小和尚忍不住不问。

“皆空，原来你也在此!”空明收住愁容转为喜色，向前紧走几步。左手一截空荡荡的袖子却在空中飘了起来。

皆空这才看出有些不对劲。

无比惊愕地上前捧住师傅的空袖，他犹是不信，两只手还不住地摸寻。

此时，一条腿已然曲膝半跪的小和尚早已泪如泉涌。捧着那截空袖，他多希望这只袖子就是师傅那条失而复得的手臂呀。可惜，这真的只是一只空袖……

小和尚泣不成声，点点珠泪很快沾湿了师傅的衣袖。

“这条手臂……”空明抓住那轻飘飘的袖头，若无其事地一甩，“为师已弃而不用了!”

皆空不停摇头，泣道:“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才这么一会儿不见，师傅的手臂怎么就没了?这不是真的!”

他很后悔，若不是在藏经崖上听师傅的故事产生太多浮想，以至一时痴怔，他一定会紧跟师傅下崖，那样就算拼了性命也绝不会让师傅失去一臂。

“大概欠下的孽债总是要还的。”空明不由想起错杀郑龙父子及阳关将士的不堪往事，还有玉门关大战时，自己曾斩断金翎的胳膊，那条断臂上惨白的手指与殷殷的寇丹依然历历在目。

想到这些，他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好似在自言自语，“断一条手臂算得了什么，在师傅刀下断手断脚包括断头的人不计其数，如今老天只是让我舍去一条胳膊，已经是大慈大悲了。”

低头看一眼皆空，空明的口吻有些严肃，“你不必为此落泪，出家人无谓有无，也无谓悲喜，可见你还是悟得不够呀！”

悟得不够？！

皆空神色凝重，双手依然保持着之前捧着师傅空袖时的状态。

许久，他才放下手，脸上除了痛惜还写满了不解与疑惑。

太多事情他不懂。就算是眼前的师傅，他也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师傅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一位笑傲江湖的大侠，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皆空从未听太圣寺的人提起，更未听师傅说起。他只知道师傅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为了免得勾起他痛苦的记忆，皆空从不敢问起。

包括现在，他甚至不忍追问断臂的原因，害怕师傅再次忆起失臂的痛苦。只想着之后去问志远住持便会知晓。

现在他怕是也不可以反复和更多表露自己的痛心，那样于事无补，只怕会让师傅更加痛楚，虽然师傅装得那么若无其事。

其实，听师傅所言，何谓弃而不用，聪明的皆空已想到那多半是自己弄断的。个中缘由他也能猜到大概。此刻看着那条空袖，皆空真的有太多的安慰之词，他真的想，哪怕只是问一句——师傅，您还疼吗？

但小和尚还是强忍悲伤偷抹掉眼泪，然后转身踩向阶下一块不起眼的白色地砖——佛堂大门的机关。

那尊玉观音塑像仍然是那般笑语嫣然地看着二人。空明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琴台前。

皆空也搬来蒲团在师傅身旁坐定，双手合十与师傅打坐观想。

许久，空明才缓缓揭开知遇之琴上覆盖着的白布。但他只是痴痴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并没有弹奏。

弹琴需右手拨弹琴弦，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轮、撮……左手则要按弦取音，吟、猱，绰、注、撞……两手并用方能弹出悦耳的琴曲。

师傅断去一臂怎么抚琴?!皆空岂能不觉，又怎不心疼，但他只得强忍泪水。

“师傅欲奏何曲?”皆空用左手轻按知遇左端琴弦，他要用自己的左手代替师傅的左手。

空明侧首微笑着看一眼小和尚，点头道:“《水调歌头》记得吗?”

皆空不加思索道:“就是那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吗?”

“嗯!”

“让徒儿试试吧!请师傅指教。”皆空便向师傅靠拢，二人相视一笑弹将起来。空明想起与玉雪初见时奏舞此曲的情形，进而又想起在神龙境和玉雪同奏一曲《诉衷情》时的情形，只是身旁的玉雪换成了徒儿皆空……

琴声仿佛将空明带回到过去，尘雪的爱恨情仇，他们在一起深情缠绵的所有美好，也包括他们十数年的分离与割舍之痛……

很快空明手上的弹奏不由变得淆乱。

“师傅!”皆空感觉琴音有些不对，遂小声提醒。

空明骤醒，一抬手琴声嘎然而止。低头沉寂，片刻凝神，尽力将占据脑海中的所有情境驱逐得烟消云散。良久，他漠然道:“这琴送给你啦，为师今后怕是不能弹奏啦。”

“师傅……”想到师傅那么喜爱这“老伙计”，现在居然……皆空垂首，抿嘴闭目，再次强忍泪水。

还好，空明已朗笑起身，“走!为师教你练功去!”

皆空默然点头，跟在师傅身后。

师傅走得快，皆空须得紧跟。但他躲不开飘荡在师傅身后的那截刺眼的空袖。

于是，再也无法强忍的小和尚一路上都在放肆地流泪，只是不敢失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