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阿蔚在客栈房中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听了半天，才想起是金不换商行在楼下收药，便赶紧梳洗下楼围观。

身为天生灵智，法力高强的人鱼一族，阿蔚原本在海中活得低调又自在，从未萌生过将长尾化作双腿的想法，可她偏偏就莫名化了形，连法力也跟着大大减弱。

上岸半年来，阿蔚一直在研究如何恢复鱼尾，可目前除了寄希望于几味罕见的灵药，却几乎没有别的方法可寻。

雁泽多产药材，许多采药人听说了金不换的名声，都愿意将自己采的野药拿来卖，而他们手中，或许就有阿蔚恢复鱼尾的机缘。

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阿蔚躲在角落里瞧了一天，结果果然如她所料——并无收获。

看来她有必要到雁泽转转了。

“游姑娘，游姑娘，快过来，过来。”

阿蔚正琢磨着出城之事，忽听文掌柜唤她，便缓缓走了过去。

“这是跟着我们一道来的游姑娘，我先前提过的蜘蛛就是她除去的……”待她过去后，文掌柜便扭头对身旁几人介绍道。

那几人打扮讲究，为首的中年男子天生一副笑面，瞧着心眼颇多，听他这么一说，便赞道：“真看不出来，游姑娘还是这等人才……长安，怎么不过来打个招呼？”

“文掌柜，游姑娘，二位安好。”一个壮实的年轻人磨磨蹭蹭地到了前面，却跟阿蔚一样只打了声招呼，之后就再也没话了。

听文掌柜介绍过后，阿蔚才知道，眼前这几个都是城主府的人，中年男子便是城主的大女婿，而后面那个叫“长安”的腼腆男子竟是城主的幼子。

金不换商行常年到雁城来收药，与城主府早有来往，雁城城主姓连，平常轻易不会出门，多是派儿子女婿出来应酬。

几人正聊得火热，听文掌柜又提起那蜘蛛的事情，竟也没有多问一句，只是一味夸赞商行临危不乱。

话题很快转到其他事情上。

阿蔚先前还曾担心过，要是自己被问多了细节，是否会露出些马脚出来，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也不知这些人是胸有成竹，还是毫不在意。她低头看了看满城无处不在的阵法痕迹，暗暗叹了口气。

“……旁人总以为祭祀无甚可看，可我们雁神祭代代相传的祭舞却值得一赏，几位若是去了，定然不会后悔！”

在阿蔚一个劲儿地走神儿的时候，这几人已经聊得差不多了，连大姑爷告辞之前，又提起雁城的祭祀来。那位腼腆的长安少爷听罢也跟着点了点头。

雁城百姓年年都要在秋天祭雁神，商队中却也有不少人没去看过，文掌柜想到这点，便答应了下来。

送走了连大姑爷等人，他看周围没什么人，便笑眯眯地对阿蔚说道：“雁城正在过节的当口，游姑娘，咱们最近还是少提那蜘蛛的事情吧。”

阿蔚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看他们也不怎么当回事，那咱们何必替人家操心呢，自己小心些也就罢了。”他接着说道。

文掌柜并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阿蔚想了想，既然他也觉得需要防备危险，又说不用再多提，那或许问题不是出自他们这边。

再忆起刚才所见，她只觉城主府的人似乎不太靠谱，便愈加倾向于自己这个猜测。

“反正就算他们不管，该知道的人也都快知道了。”文掌柜又笑呵呵地补充道。

阿蔚点了点头，算是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看了看窗外已经快完全落下的日头，她这才意识到卫子聿已经来雁城一天了，祥云仙乐却至今还没出现。

难不成他要等到明日祭祀，趁着人最多的时候宣旨？

阿蔚没见过祭祀，更没听说过祭祀大雁的仪式，再加上有些好奇卫大侠接引同僚的场景，便在隔天一早，跟着文掌柜挤到了祭祀场观礼。

放眼望去，城中无论贫富，大多数人的装束都与往日不同，头上俱戴了银饰，男戴银冠或银束发，女簪银花银凤。

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阿蔚一眼就见到了那个又高又壮的长安少爷，他今日没跟着自家姐夫，正和几个年岁相仿的人在一处说话。

文掌柜也很快注意到了他，便领着人过去打招呼，不过片刻过后，就有人过来请他。

“你们年轻人就在这儿说说话吧。”他将商队中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留下后，才跟着人走到前排，与城主等人一道观礼。

阿蔚自然不会往前凑，她早早起床，困得直打盹儿，便只是悄悄躲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连长安今日却开朗了不少，听他主动一一介绍过去，阿蔚才知道，那几位少爷小姐是他的儿时玩伴。

据说雁城建立之初，只有寥寥几人追随雁神，那几人后来身为雁城元老，顺理成章领了城中差事，又顺道与外界做起了生意，一代代传下来后，如今俱是家资不菲。

眼前几人便是元老家的晚辈，一个个瞧着倒都比连长安聪明干练些，学医习武从商，做什么的都有。

“云夫子！”

“夫子好！”

众人还没互相见完礼，一片嘈杂中忽然响起几个小孩清脆的招呼声，人群也自动让出了路。

那几位少爷小姐闻声竟都面露惊喜，赶紧迎上前去扶人。

这般众星捧月之下，阿蔚还以为会过来一位老夫子，谁知连长安那壮硕的身躯一挪，却现出一个年约弱冠的青年来。

“这是云大哥，我们城里的夫子。”

青年名叫云复生，同样是城中元老之后，他被连长安一衬愈显消瘦，虽拄着拐杖，还面带病容，却难掩一身书卷之气，更不见分毫久病之人的颓色。

祖辈有一道追随雁神建城的情分在，这几人关系也十分亲密，他们见到云复生后，都忙着问长问短，险些将旁边几个外人给忘在脑后。

“贞娘已去准备了吧？”云复生突然随口问道。

阿蔚正强撑着困意，却发现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她抬头看了过去，发现方才还在玩笑的几人都住了嘴。

冷了半天场后，才有一两个人敷衍地“嗯啊”回答了一句。

云复生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这般反应，依旧是云淡风轻，不快不慢地与人交谈，甚至还抽空对阿蔚几人解释了一番：“贞娘是城中的司祭，等下你们就能看到她的祭舞了。”

商队中几个小伙子尴尬地点了点头，只觉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好在没过多久，就到了祭祀的时辰，众人都看向高台，不再多聊。

伴随着逐渐响起的鼓声，司祭带着数名侍者缓缓踏上高台，向天焚香祝祷，随后开始吟诵一段晦涩的祭文，顿挫之际，另有数种乐器随着鼓点一个个合入诵声。

那名叫贞娘的司祭是个年轻的姑娘，她一身白裙曳地，最外层罩袍的边缘晕染了水墨色，厚实的黑发挽了复杂的发式，与头戴的银丝花冠相得益彰，庄重之外仍不失清丽。

诵声逐响，鼓声渐弱，到最后天地间仿佛仅余祭祀者的低吟，而再无其他声响。

仪式过半时，阿蔚便觉附近气息比方才还要洁净，似乎脚下大阵也随之稳定了不少，再想到这些都是那位雁大人的遗泽，不禁更加佩服起他来。

只是卫大侠怎么还没到？她一面想着，一面继续观礼。

雁神祭不宰三牲，礼乐吟诵虽然雅致，却难免显得枯燥，本地人肃在原地不语，外地人却不见得都这样虔诚，三三两两各自低声谈话，有客商问身侧之人：“司祭冠上缀的纹样是雁神吗？怎的有两只？”

“大雁忠贞，选定了伴侣便再也容不下旁人，更要与其同生共死，当然都是一对的。”又有人细心解释道。

“那雁神的夫人呢？怎没听过其事迹？也不见人祭拜？”客商更加不解。

“有些人家应当是供了一对吧，我不太清楚。”这人也是外地的，说了几句便不再继续了。

祝祷结束，仪式渐入尾声，鼓、铃、琴三者奏响。侍者退去，司祭独自站在高台之上，腾挪旋转，外层的纱制罩袍随风扬起，整个人几欲展翅而去。她双腕轻巧，不断变幻手势，又时而纤腰弯折，时而双足轻跃。舞姿随乐声由慢转快，再由急变缓，袍带翻飞之时，仿佛目无焦距，眉梢却带了不少悲戚。

这舞步与先前的祝祷不同，苍茫之感渐消，又多了许多细腻情意，阿蔚看得眼花缭乱，却突然觉得这舞有些她说不出的奇怪。

一曲罢了，司祭伏于台上，半晌后起身向天施礼，这才宣告仪式结束。

卫大侠最终还是没有出现，阿蔚只当自己猜错了，不过她此番大饱了眼福，倒也不算白来。

观礼者三三两两退去，四周比之前宽敞了不少，金不换几人同阿蔚正要告辞，却见那司祭拖着长长的裙裾直接跑了过来。

“我跳得如何？”她脸上红扑扑的，覆了一层薄汗，一到跟前就向一个姑娘开口问道。

之前听连长安介绍，那姑娘似乎姓花，瞧着温温柔柔的，见到司祭跑过来，还替她整了整鬓发。“比去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已经和郦叔叔不相上下了。”

司祭和花小姐说话时，眼角余光扫过阿蔚，竟不知为何一瞬色变。

这一幕刚巧让阿蔚看在眼里，她心中突感危机，唯恐是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出来。

可司祭脸色却很快没了那抹情绪，之后又像没事人似的，听花小姐与她絮絮介绍金不换的几个人。

阿蔚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却又生了早些离开的心思。

贞娘姓郦，似乎同样与那几位少爷小姐熟识，可她自与花小姐说完了话，便再不出声，只是腰杆挺得笔直，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瞪着云复生。

渐渐地，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没人敢开口说话，只有花小姐悄悄扯了扯郦贞娘，见她毫无反应，便也歇了劝说的心思。

任旁人觉得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被瞪的云复生却好像无事发生一般，依旧笑得温和极了，他拄着拐杖，慢腾腾地挪到了贞娘近前：“贞娘，近来可好？”

“比云大公子好上不少。”贞娘显然没有领情，她双手紧抓着裙摆，又冷冷答道。

这下气氛是再也调节不下去了，众人接连离去，最后只剩下了两人。花小姐眉头微蹙，似乎正因方才之事烦恼，连长安一直看着，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绞尽脑汁找些话安慰她。

阿蔚对少爷小姐们的龃龉不感兴趣，也很快离开了祭祀场，她来雁城快三天了，一直没有打听到所寻灵药的下落，便打算今日出城看看。

雁泽遍地毒雾，常人想在其中行走，都要去买城主府所制的护符，她没把握能抵抗那不知来历的剧毒，也准备买上一块防身。

白天人多眼杂，待到天近黄昏时，雁城中的嘈杂稍微告一段落，阿蔚才出了客栈房门。

可她还没走出太远，便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扑了过来。

“游姑娘，求你快帮帮忙！”那人声音惊慌。

“连少爷？这是……怎么了？”阿蔚轻巧地避开了他，听到声音后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来人正是连长安，他满脸焦急，一路引着阿蔚走到一处无人的巷子后，才压低声音说道：“游姑娘，你……你武艺高强……贞娘她……她不见了……你快去救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