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摞书册最上方放的正是《一寸绡》。

郦贞娘说出那句话后，自己反倒懵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到《一寸绡》的封面，便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传说中半人半鱼的妖精。

她是不是把游姑娘得罪了？

可她如果真的是鲛人的话……

火把顶上忽传来微弱的“噼啪”爆裂之声，郦贞娘心里正忐忑不安，不防之下竟慌得后退了半步，还好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才没有显得十分失态。

只是火把还在她手里，其上的火苗不免跟着晃动了几下，光影流转之间，着实给对面阿蔚的神情增添了几分诡异。

“我……”她想说些什么，可又想不出词来。

阿蔚自行收拾好了地上的东西后，便“嘭”地一声将石匣合上，又重新把包袱牢牢地系在身上，她缓缓站起了身，见郦贞娘无措地杵在原地，心中不安倒去了不少。

“你为何这样觉得？”她声音平和，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恼。

郦贞娘已经冷静了下来，她悄悄吸了一口气，认真地把之前后退的半步又踏了回来，似乎是在弥补之前下意识的行为。

“对不住，我方才并非有意无礼。只是先前祭祀时，我瞧见游姑娘你衣裙不同于常人，刚又见了那话本，所以才有了这一猜测……”她认真地看着阿蔚的眼睛，声音也真诚极了。

“现在呢？”阿蔚终于明白了她那时的眼神。

“只是一套灰袍子，却与那时不同……”

听了她的回答，阿蔚很快便清楚了其中缘由，郦家人血脉特殊，修仙的天赋比旁人好上许多，可毕竟没真的入门，这雁泽又被随风照管得一无妖邪，二无冤魂，是以郦贞娘平时与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司祭在沟通护城大阵时要催动自身法力，或许也有幸被其反哺，功力短暂增强，她的法力自然比不过护城大阵，那时刚好撞上了枪口，这才被人看出了端倪。

“你不怕我会伤你？”阿蔚声音中隐隐裹着无奈。

“你都专程来救我了，还能吃了我不成？不管这个，好人坏人我总分得清！”郦贞娘唯恐她多想，连忙说了一串儿话。

阿蔚有点纳闷，就算有人不怕灵种，也不至于这样不设防吧？

“你之前见过别的妖？”

“那倒没有。”郦贞娘摇了摇头，她话越来越多，语气也越来越放松：“我家老祖宗统共也就见过一位，可他临终前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随风大人也不是神仙，却照样救了那么多人！”

自从跨出那一步后，也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暂时丢下了心里的忐忑，只是想起老祖宗，再稍微给自己鼓鼓劲儿，便比平常还健谈些。

之前阿蔚还不知她竟这般快人快语，可听过这几句话，她只觉心里熨帖极了，当下便柔柔地笑了出来。

借着火光，郦贞娘重新端详了阿蔚的面容，都说灯下看美人，可她在火把之下看美人，居然也能看出三分味道来。

先前她没注意过，此时才发现阿蔚五官竟出奇的精致，不笑时还好，这一笑起来，竟真有些勾魂夺魄的意思。

“你……你可真俊。”她忍不住赞道。

阿蔚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直白的夸赞，一时有些呆怔，过了好久才说道：“咱们走吧。”

“嗯。”郦贞娘重新给自己鼓足了劲儿，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之前的事就这样揭了过去，郦贞娘信阿蔚不会伤她，却也不会刨根问底，阿蔚更没必要说明自己的身份，两人都重新将思绪放在了调查石洞之上。

有了照明，探路变得容易了许多，阿蔚一手火把，一手武器，仍在前面开路，郦贞娘现在不用她牵着了，只是紧紧地跟在后面，二人来回走了一圈，也算是初初了解了此处。

石洞整体似乎是个不太规则的椭圆形，上方没有多高，还零零散散地挂了不少钟乳石，地上大部分都淹了水，只有一条月牙状的边缘凸了出来，便是两人如今所站的地方。

她们先是沿着石壁走到了一侧的月牙尖，见前方没了路，便又转到另一侧，将这月牙儿走了个遍。

可这里除了石头和水，竟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可不大对劲儿，之前随风的魂体那般虚弱，可他们靠近之后，还是能察觉到一丝气息，此处先后困住了郦贞娘与阿蔚，显然有些蹊跷，不大可能空无一物。

只差这片水域没探过了。

望着眼前黑黢黢的水面，阿蔚又想起了在小湖底的遭遇，只觉自己之前过于大意，思索了一番后，她便有了打算。

“郦姑娘，劳你帮我守一守这包袱。”她将背上包袱放到了一个紧靠石壁的位置，随后唤出五六根鲛纱线，把它们的一端夹在石匣开口处，又三下两下把纱线编成了一股。

接过火把的郦贞娘有些不明所以，她看着阿蔚飞快地准备好了一切，便忍不住问道：“这……这丝线是你那天穿的……”

鲛纱线伸出了老长，另一端正系在阿蔚指尖，她没有解释什么，只嘱咐道：“若有事便扯扯这条细绳，没事时尽量不要动它。”

“好……”郦贞娘轻声应了下来。

待阿蔚跳入水中后，岸上便只剩她一人。

没了说话的对象，又不知要想些什么，独处了不过片刻，她先前强压下的种种情绪便一齐涌了上来。

一步，两步，郦贞娘直退到背部紧贴石壁，才重重地蹲坐了下去，却又将火把举过了头顶。

“没事的，没事的，我已经好多了……”她直勾勾地仰脖看着手中火把，念经一般地呢喃着。

……

许是常年不见日光，洞中水冰寒刺骨，阿蔚一入水便被冻得一激灵，却很快适应了温度，直接潜了下去。

待潜到一半时，她又哭出了几颗鲛珠，并将其系在鲛纱线上，以作照明之用。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此处便应了这话，处处清澈无比。阿蔚四下一看，别说鱼虾了，湖底就连泥沙也没有，只余光秃秃的石头在那儿，一点生气都没有。

可这水总该有个源头吧，不然她们又是怎么来的呢？

阿蔚仔细地在水底搜了一圈，甚至连石头也都摸了摸，竟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捏碎了鲛珠，无奈地顺着纱绳的方向游了回去。

“你回来了？”郦贞娘一听见水花声就凑了过去，见阿蔚好端端的，不由松了口气。

不用她扶，阿蔚很轻松地就回到了岸上，她一个指诀烘干了周身，随后便说道：“水下什么都没有。”

“没有出口吗？”郦贞娘紧抿着嘴唇，见阿蔚摇摇头，心中不免失望。

“先歇歇吧。”

自阿蔚莫名来到此处算起，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她又是出血又是流泪，身上虚得不行，没两句话就倚着石壁坐了下去。

郦贞娘也默默在旁边坐下，她一手攥着火把，一手扶了扶头上的银冠，很快便将膝盖蜷起。

两人跟之前身处黑暗时差不多，只是这次，阿蔚却没有先说话。

“……咱们说说话吧。”沉默了许久之后，郦贞娘突然开了口。

“嗯。”阿蔚并不想就这么睡过去，便也答应了。

“……我爹他，走得可安详？”郦贞娘踟蹰了半天，方问出了这话，声音却轻得几不可闻，仿佛并不期待阿蔚的答案，只是如实念出了心中萦绕已久的思念。

阿蔚禁不住回想起了雁神祭当晚在郦家的见闻。

病容之下难掩风姿的郦父，临死前始终惦念着自己的独生女儿。

“他说，只盼你一生随心。”

听到阿蔚的话，郦贞娘“腾”地坐了起来，火苗也随之猛地一跳：“你如何得知？”

“我是看着你父亲去世的……”阿蔚简略地说了说他们之前去郦家的前因后果。

“这样啊……”郦贞娘才知道她失踪的事情竟如此波折，却只是长叹一声，便又坐了回去。

“我早晓得他们是这样的人。”她盯着自己的裙摆，好似没受什么打击，语气里倒满是不屑：“好像自己多厉害似的……他们就算加一块，也连我爹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阿蔚没说话，只默默听着她这突如其来的牢骚。

“我爹是百年来最为出色的司祭，祭舞跳得不知比我好上多少倍……”郦贞娘的情绪转得飞快，又好像与阿蔚下水前略有不同，半天之后，她又转而开始叨念起她父亲的事来。

“我觉得我爹一定比老祖宗的资质还要好，他最懂那些玄之又玄的事情了……游姑娘，你知道吗，祭祀的前一天夜里，我爹就已经告诉我，他之后再也见不到我了……”

“所以你才知道？”阿蔚转头看她。

“嗯。”郦贞娘使劲儿点了点头：“我爹说，死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既养出了我这样的好女儿，那除了没能替随风大人了却心愿外，他这一生再无遗憾了，正好和我娘到地下团聚，叫我也要开开心心的，别因为他哭鼻子……”

她面上满是骄傲，脖子也仰得高高的，似乎正在努力践行这一点：“我不比人家少什么，有这样好的爹娘祖辈，倒照旁人又富裕了不少……”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他……”她又将火把举得老高，眼睛也不错神儿地往那看着，可即便这样，眼泪最后仍是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爹……别丢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