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蔚！快看，我们到锦阳了！”

才见到城门模糊的轮廓，荀无寄便激动地站了起来，一边指着前方，一边回头唤阿蔚。

“哎呦！”这般兴奋之下，她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转瞬便乐极生悲，头结结实实撞上了马车顶，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车上其余几个乘客都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对面打瞌睡的大叔瞪了她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乡巴佬”。

阿蔚坐在荀无寄旁边，伸去拉她的手僵在半路，表情露出些微诧异，似乎没料到她的动作会如此之快。

“疼疼疼……这车怎么这么硬啊……”荀无寄被撞得眼泪汪汪，捂着头直抱怨。

阿蔚细想了想这几个月来与她一道的种种经历，心中的诧异便撤得一干二净，只怪自己近来太过放松，连反应也钝了，可再看看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却又一时失笑，随即抬手覆上了她的头顶。

“还疼吗？”阿蔚一面调动手上微弱的灵气，一面温声问道。

荀无寄已经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闻声便停了捂头的动作，还噙着泪的眼睛立马就亮晶晶地看向阿蔚，跟着嘴角也止不住地咧了起来。

“嘿嘿，不疼了。”她悄悄地冲阿蔚挤了挤眼睛，又无声地以口型问道：“这个，我——能——学——吗？”

见阿蔚只犹豫了一瞬便摇起了头，荀无寄气鼓鼓地用袖子蹭了蹭眼睛，扭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可不过几息，她就再次精神抖擞，拉着阿蔚说起锦阳的事情来。

……

阿蔚好像很久都没感觉时间过得这样快了，自那日躲避天雷开始，她就被荀无寄缠住，以报恩为名，与她结伴来了夏国。

说起来，要论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欠荀无寄的恩情，也实在让阿蔚头疼了一阵。

荀无寄似乎已经不记得在雁泽遇见过自己了，阿蔚仔细回忆了一番，那天荀无寄好像一直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正脸，也难怪她认不出。

可是用自己一滴血给她解毒，与借用她的怀抱躲过天雷，到底算不算扯平了呢？

作为灵种，阿蔚也多多少少听过些关于报恩的故事，这些故事凡人听来可能只是传说异闻，但对灵种来说，其警示作用倒是更大，千言万语汇聚成一条铁律，那就是：有恩当报，越早越好。

灵种向凡人报恩某种意义上约等于凡人还高利贷，随着寿命短暂的凡人逐渐老去，乃至转世，所需还报的恩情就会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譬如偶然因凡人一句话而得以存活的灵种，如果第二年去报恩，大概也就是帮着人家挡挡灾劫，要是多隔上几年，可能就要嫁给对方，或者对方的儿子，而一旦等到人家转世再去寻人，事情就会变得相当麻烦，别说跟人家结婚生孩子，修行、乃至这条小命，说不得都要交待出去。

这就是现实，面对凡人，在二者寿命、灵气、运势等等的巨大差异之下，灵种宁可多吃亏，也不能欠人家的，不然迟早要千倍百倍地找补回来。

阿蔚暂时没有成亲的念头，又觉着帮忙躲天雷的恩情似乎是大了那么一些，正好两人都要去景州，她便与荀无寄结伴而行，一道来了夏国。

一路上，荀无寄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时常替人打抱不平，或是竖起耳朵听家长里短，能闯祸决不老实，阿蔚看不过眼时，便会救她一救，然后再如此反复循环。

这样下来，即便阿蔚话少脾气好，也架不住荀无寄一个劲儿地高调行事，她只好认真地劝了一次，对方这才有所收敛。

然而荀无寄哪是闲得住的人，一碰到两人独处时，她便会没完没了地跟阿蔚讲话：

“阿蔚，你原形到底是什么呀？狐狸？蛇？会不会是什么灵兽！你就说说嘛，是什么我都不笑话你。”

“渡了这次雷劫，你会不会多一条命？会不会多一条尾巴？会不会多几种变化？”

“之前打退野兽的那套功夫能不能教教我？实在不成告诉我招式的名字也好呀。”

“为什么你光拜月就能填饱肚子，月光有味道吗？好吃吗？”

……

荀无寄完全不怕传说中的妖异灵怪，或者说，只要一提到相关之事，她的眼睛就比东海深处的夜明珠还要璀璨，问阿蔚问题之余，她还会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看过的那些传奇话本，这些故事的内容自然都是离奇夸张的，可她偏喜欢这份离奇夸张，偶尔听到别人讲起当地的传说，还会拿起炭笔在小本子上唰唰唰地记些什么。

阿蔚显然并不会将自己的情况全盘托出，不仅闭口不谈自己真身为何，就连那日天雷的事情也是任君想象，两个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起赶了几个月的路，时而徒步，时而搭车，终于在雪几乎化尽时到达了锦阳。

这架车上的客人都要去锦阳，车夫直接将马车赶进了城，阿蔚只来得及细看外墙一眼，便已穿过了宽敞的城门，正式跨入了繁华喧闹的都城。

作为九州诸国之首——夏国的都城，锦阳全不愧其“上京”之号，高耸楼阁林立，行人车马如织，端的一派祥和之气。

自新帝继位以来，夏国已数年不动刀兵，朝廷奉行轻徭薄赋之策，又不禁外邦通商往来，故而街上也时有长相衣着与众不同的异国人经过。

马车停在了平民聚居的外城，街巷没有丝毫破败之象，平整的石板路早就被清理得一点雪星都没有，百姓衣裳新旧不一，倒是件件都足够厚实，不至于让人外出时受冻。

“我终于回来了！”一下车，荀无寄就深吸了一口气，又熟门熟路地牵起阿蔚的袖子，拉着她一起往前走。

待进了内城，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街上人流不减反增，似乎附近这一带集中了不少店面，阿蔚的眼睛耳朵早就忙不过来了，腿脚却还要跟上荀无寄的步伐，见她走得这样干脆，阿蔚暗暗点了点头，心说没错，她的确是到家了。

说来，二人在雪地里那场再遇，也要归功于荀无寄那时常丢失的方向感，若不是她迷迷糊糊地搞错了方向，也不至于提前几日出发，还能遇上只靠轻功赶路的阿蔚。

这样频繁地遇险，还能始终安然无恙，荀无寄也算是得天独厚了，阿蔚跟着她左走右走，眼看着前方的行人越来越密集，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不用细查，她就找到了异常的源头——荀无寄本人。

好像从她接近这条街开始，就闭上了一贯停不下来的嘴，反而专心地在酝酿着什么，明明是回家，身上的气势却仿佛是要赶去杀人。

阿蔚根本不用去猜为什么，只是又开始盘算着，待会儿要不要帮忙拉架。

这条吉庆街，一路上荀无寄也念叨过无数遍了，街上果然如她所言，常年挤着无数客人，某几家店面的门口几乎算得上人山人海，小二们满头大汗地维持着秩序，其中围着的客人最多，占地也最广的店铺，前头足足盖了有六层，高高挂在楼上的招牌上明晃晃地写着“锦江书坊”四个大字。

透过人群的缝隙，依稀可以见到店内摆放的巨大书架，上头按类摆放的书籍画册直接垒到了一楼的楼顶，店门口显眼处还有个放着新书以及畅销书的展架，当季最火热的自然还是锦江书坊所版的话本，夏国民风开放，已经换上春衫的青年男女早早乘着马车前来，争先恐后地抱着书跑去柜台结账。

此处的热闹却与二人无关，荀无寄带着阿蔚直接拐到了后门，不等守门的大叔多问，就火急火燎地跑到了庭中一处雅致的院落，然后一脚踹开了里头装潢最为考究的一扇门。

“方书锦，你姑奶奶我回来了！”房门被踹开后，她飞也似的冲入其中，将案前坐着的一个书生打扮的高瘦男子猛地掼在地上，又一屁股坐在他身上，恶狠狠地问道：“你活腻了是不是？”

“等等，我有话说，先别打脸。”见荀无寄已经扬起拳头，那书生连忙叫停。

“敢碰姑奶奶的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荀无寄话说的狠，可对方话音刚落，她倒真的止住了攻势：“你且说说看，别想再耍花招！”

那书生，也就是方书锦闻言顿时松了口气，他小心地瞟了一眼门口，又理了理根本没有灰尘的衣襟，似是眼珠转了转，随后便放肆地开口道：“我就是看不惯那个包子，与其再这样折腾几卷，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你！你找死！”荀无寄当即怒不可遏，听罢就要将悬在半空的拳头砸在对方脸上，只是还未得手，便被闻讯赶来的人给拉了下来，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你！你这个大俗人，你装什么大尾巴狼！”荀无寄努力地在众人的包围中探出头，继续与方书锦对骂：“那是必要的历练，历练，你懂个屁！”

书坊的人似乎早就见怪不怪，拽人的拽人，使眼色的使眼色，只有早早被挤进角落的阿蔚，不知该作何表情。

方书锦这个名字，阿蔚一路上听得耳朵差点起了老茧，似乎荀无寄收起笑容时，不是在痛骂对方，就是在默默盘算如何宰了他。

就连她之前在雁泽毒发，弥留之际的遗言也是求人到锦江书坊打他一顿。

与荀无寄同行不久，阿蔚就弄清了其中缘由。

荀无寄来自锦阳，正是九州鼎鼎大名的锦江书坊中，那些畅销话本的主笔之一，方书锦与她一样，也是位主笔，只是两人性格爱好迥异，多年前就十分不对付，到后来，这种不对付更是深深沁入到了两人所写文章之中。

据荀无寄所言，她本人还好，从不主动出击，倒是方书锦那厮，隔三差五地激怒她，这次她出门采风，不过两月光景，留下的连载文稿就被他改了个遍，最喜欢的一个女角甚至被直接写死，气得她当即决定返回锦阳，准备杀他个片甲不留。

只是这次又被他给躲过去了。

荀无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一个人出门，又敢随心所欲地到处惹事，自然是身上有倚仗，可功夫再高，也怕一群亲朋好友上前拉架，方书锦又早早溜了个没影，好在她的脾气来去如风，待阿蔚与书坊众人打了招呼过后，她已经基本平静了下来，在拉着阿蔚倒了一通苦水，又计划了一番如何圆回她的话本后，二人便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阿蔚早早起床，坐在窗前观赏院中的景致，却见一身红衣的荀无寄竟然垂头丧气地敲门进了方书锦的房间，大约一盏茶后，又噘着嘴出了门，径直走到了阿蔚房中。

在阿蔚房内坐下后，她一忽儿玩自个儿的头发，一忽儿又搅起了手指，好不容易酝酿好腹稿，可一张口，竟是少见的吞吞吐吐：“阿蔚……那个……你……我……咱们……”

“什么事？”阿蔚见状，便忍不住问道。

“咱们……咱们是不是该谈谈，谈谈你报恩的事情了……”事到临头，她反而不如一开始那么理直气壮了。

冬去春来，荀无寄始终没有细谈报恩的事，阿蔚一路当着兼职护卫，倒险些把这茬忘了，进书坊时，她只说是与荀无寄结伴来的，旁人都没有多问两句，似乎荀无寄打方书锦，或是荀无寄随便带人回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想要我做什么？”她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荀无寄犹豫了好久，又掐着下巴观察了阿蔚半天，这才缓缓问出了一句：“那个……你……你会跳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