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喊叫声才过去没多久，阿蔚浑身一凛，心也凉了半截。

倒不是因为在各处搜捕刺客的大内侍卫，而是在这皇宫驻扎的地仙，已经集体出动了。

地仙平日里只守在皇帝寝宫以及各处门禁，若无要事，大多不会现身，而是附于牌位等物之上，就连仙气都很难被察觉，阿蔚之前入宫时，就是在防备门禁之处的地仙。

可如今这情形，却在她的常识之外，几道凡人不可见的光华乍然自皇宫四方亮起，仙气随之散溢，阿蔚仔细瞧了瞧，甚至还能见着夜空中悬着几个甲胄在身的虚影。

地仙一个个现身，又各自驾云于半空，面色凝重地在皇宫四方巡逻，不知是单纯的警戒，还是在抓捕犯人。

先不说魇珠法力已经所剩无几，阿蔚心想着，就算她掩藏了施法的痕迹，可她最不擅长变幻之术，若是就这么大喇喇地隐了身形往长乐宫跑，只怕瞒不过地仙的眼睛，无异于直接自首。

阿蔚困惑极了，按说地仙是不会管凡人之事的，就算宫中真出了刺客，也不会引得他们现身，可他们如今这阵势，倒像是在认真对付邪魔外道。

难道是自己暴露了？阿蔚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测，她之前为了掩人耳目，即便开着魇珠，也始终小心谨慎，更何况这些仙家显然不是来抓自己的，不然哪有她躲藏的机会。

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惊动了镇守此地的仙人？

眼见着长乐宫已近在咫尺，摇曳的灯火同急促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阿蔚连忙屏息藏在一处宫室的暗处，等那一队宫人侍卫匆匆经过，她便一咬牙直接关了魇珠，只凭身法悄悄去长乐宫探听消息。

毕竟相对而言，躲过凡人总比躲过地仙容易，万一失手被擒，也更容易脱身一些。

阿蔚没有再用过一个法术，果然不被头顶的地仙所关注，长乐宫附近这会儿乱哄哄的，不时有宫女侍卫进出，阿蔚穿着扎眼的舞衣，不敢贸然现身，便又在附近寻了个暗处躲好，打算先观察观察情况，弄清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天不遂人愿，阿蔚只恍惚间听到了几声哭叫，便再也听不清里头的动静，随后不过半刻，侍卫便彻底稳住了局面，宫人们进屋的进屋，守门的守门，长乐宫内外迅速重归寂静。

这下阿蔚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她像个死物似的在外头又等了约一刻钟，才见到那紧闭的宫门重新打开，数名侍卫打头阵，押着一串人走了出来。

那十几个被押着的人，俱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身上钗环舞衣也凌乱不堪，最前头那人身上还有整套的枷锁，赫然便是素霜姑娘。

“快走！”有押解他们的官兵听见了些啜泣声，便粗暴地上前推搡，那流泪的姑娘立时便吓得止住了泪，只颤抖着一步步随着队列往前挪动。

众多惊慌失措的脸庞之中，唯有素霜还算镇定，直着背脊跟在侍卫身后一步步向前。

看着之前与她一道跳舞的姑娘们都被抓了起来，阿蔚心情复杂，只觉是意料之中，却又有许多细节仍不分明。

侍卫带着她们走后，没等多久，宫门便再一次打了开，赴宴的王公大臣及其家眷先后被宫人送了出去。

今日席上出了事，众人面上都不见轻松之色，都想快些离宫归家，只偶尔有人小声说上两句话，可来来回回的人多，场面便不可避免地显出了些混乱。

此刻是混进长乐宫探听消息的绝佳机会，可阿蔚身上还穿着舞衣，被发现的风险实在太高，她凝神观察着头顶地仙的巡逻轨迹，打算寻个空档再行动，却见他们转了一圈之后，便各自归了位，之后便再没动作。

这倒是方便了阿蔚，她抓紧时间启动了只剩最后一点法力的魇珠，给自己周身施了障眼法，变作宫女打扮，趁着侍卫不备，悄悄混进了宫中。

进了长乐宫，她直接走到一处回廊，见无人注意这个方向，便一跃攀上了屋檐，在众人未曾注意的头顶上一路摸到了之前摆宴的正殿门外，听见里头剩下的人都去了后殿，便又跟了上去，凝神细听里头的动静。

“姑母，那几个逆贼……”郑皇后想起方才的事，仍然心有余悸，遣下宫人后，想起舞伎的来历，便气冲冲地开口责问。

“臣妇万死。”另一道声音很快响起，阿蔚猜测那说话的便是方书锦的母亲，延和帝的姑姑福安大长公主。

福安大长公主多年养尊处优，可遇了今日之事，也只好丢了皇家长辈的自尊，她当即跪倒在地，连“本宫”都不说，只以“臣妇”自称，连连告罪之后，却实不知对此事作何解释。

“陛下明鉴，此事母亲并不知晓，实乃卑职失察之过。”又有一人紧跟着跪了下去，却是阿蔚认识的方书锦，之前她并未注意席上的宾客，如今想来，他随母亲入宫，也不奇怪。

方家领了差事，方书锦在朝中也有个不大不小的闲职，他写话本时只用笔名，只有书坊中人得知他的身份，他匍匐在地上，小声解释了几句，只是室内外的人都未曾注意到，他紧攥的拳头与暴起的青筋。

郑皇后还待责问几句，始终沉默的延和帝却开了口，他声音低沉缓慢，音量并不大，似乎只是安抚了皇后几句，又叫方书锦母子快些起身，殿内的气氛便缓和了不少。

方书锦谢了恩，又搀着母亲起身立于下首，郑皇后心有不忿，只是碍于延和帝的态度，才忍气道：“今日之事，自大夏开国以来，几乎是闻所未闻……那入宫的舞伎并乐伶共一十八人，如今已尽数被擒，想来招供也只在这几日，姑母您同阿锦回府后，若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要早些报来才好。”

郑皇后虽然忍了气，话中却也难免带了些刺。

后殿中的人很快也散了，阿蔚却被郑皇后那一番话震得一阵恍惚。

舞伎并乐伶已尽数被擒，那自己呢？

当日进宫献艺的总共有十八人吗？

“方大人，陛下在御书房等您。”宫人的一句话唤醒了阿蔚，她有心跟上去，可御书房在皇帝寝宫，不比其他地点，只怕左近就有地仙，她心思一转，便从长乐宫悄悄地退了出去。

阿蔚现在完全没有和方书锦取得联系的心思，在她看来，这宫中的古怪，说不准就有他的手笔。

先前在锦江书坊，自己答应了荀无寄入宫一探，便料想到既担了干系，又身为皇亲国戚的方书锦不会这么轻易地相信她，对方短时间内没法查清自己这个人，只能试探几次她功夫与为人，可这些当然不能让他完全放心。

方书锦会给自己下毒，似乎也在阿蔚的意料之内，只是她没想到，对方既没有下控制她心神的药物，也没有将下毒之事挑明，从而威胁于她，而是将那无色无味的□□涂抹在阿蔚日常饮食盥洗的器皿之上。

阿蔚本不认得那毒，只是她血液有净化异物的效用，只要是凡间之物，便没有能毒得倒她的，得了随风舒云夫妇的指点后，就连雁泽的毒雾，她也能解得了。

可几日观察下来，她发现那毒并没有什么致命的功效，顶多让人疲累些，几日不接触症状便消了，而方书锦似乎也不怕旁人接触到那毒，不说荀无寄，就连他自己，也都碰到过。

这下阿蔚就更不明白他的意思了，她自己未受影响，也不知荀无寄在此事中的立场，便只在进宫前，不深不浅地对她说了两句。

想想她那时的反应，只怕是不知情的。

然而，在阿蔚见到苏贵妃后，她却再不敢将方书锦的行为当作无可厚非的谨慎之举。

宴上领舞的素霜姑娘，竟然潜入了苏贵妃的寝宫，在她榻上下了同样的毒。

再之后便是舞伎乐伶全数被擒，只剩她一人还算是自由身。

阿蔚只恨自己所获情报太少，在皇宫暗处赶路时，却又不由苦笑：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竟又成了个没籍书的黑户。

出了刺客这档子事，各个宫门俱是守卫森严，如今魇珠暂不能用，她不好去昙华馆取回自己的行李，似乎也没了可以探听消息的地方。

只除了冷宫一般的泰昌宫。

看来老天都想让她完成荀无寄与嗅月所托了，阿蔚轻而易举地潜入了泰昌宫，又一路通畅地行至裴淑妃寝殿门口。

趁着宫女进出，她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寝殿，在黑漆漆的角落观察室内的一切。

裴淑妃原本最为受宠，其寝殿自然也奢华非常，重重幔帐用料上乘，虽不能与鲛纱媲美，却也相差不远了，阿蔚隔着帐子，影绰绰瞧见个婀娜的背影，蜷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似乎早已睡熟了。

可阿蔚今日却非要扰了她清梦不可。

她轻轻掀起了第一道幔帐，正要继续上前时，那床上的女子却猛地跳了起来，又自枕下抽出一柄匕首，直直冲着她刺了过来。

阿蔚见她脚步虚浮，只有一身三脚猫的功夫，便连闪避的心思都没有，只考虑如何能既拦下她，又不让她受伤。

可那女子却不如她想的多，只一心往前冲，以至于没瞧见脚下的幔帐，离阿蔚还有几步便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所幸寝殿的地面铺了厚厚的地毯，她这一摔，并没有弄出多大动静，匕首也早脱了手被甩在一边，没有伤到她。

可她还是保持着摔倒的姿势，只有肩膀轻轻抖动。

阿蔚无奈地蹲下了身，将她扶了起来，便见那一张花朵般娇艳的脸上已噙了泪，可牙关还紧紧咬着，似乎羞窘之外，还有更多愤恨。

“现在刺客也要来看本宫的笑话吗？”她恨恨地盯着那双扶起自己的手，胳膊一抖，便将指甲内的药粉尽数撒在了对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