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的兵变，如果不涉及外侮，不滋扰百姓，那对百姓来说，谁坐了天下之主也便无所谓了。

而若是连天下之主都没有换，那就跟出门泼了一盆污水一样，更没有任何痕迹影响了。

那一日的事，估计给众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便是连绵的钟声和宫城内外的哒哒的马蹄声了。

死的人当然不是一个半个，甚至不能说那些人们就真的该死。

上清宫里两位真人是七七四十九天的供放。

此次整个上清宫能够摘出来，除了有一个道门出身的徐阁老，再就是牺牲的两位真人俱都是于道事有功的大功臣，不说旁的，明祯道长自己的制药便是一觉，活人无数，他研制的驱虫丸、千金丸等等，价格不高，却各有奇效，再还有如今成了官家验方的驱除瘟疫的十方，也是他所制作。

所以，百姓们一听说这么一位有大功德的真人道长过身，不少人都从大老远处赶来祭拜。

上官雁在灵堂跪着，辰时至申时归，期间不吃不喝，像个假人一样。

这是乐云黎给她的遗言。

……小雁儿，还记得为师告诉你的，每个人都有的轮回么？你听话，为师也不向往那劳什子极乐世界，你好好的守着规矩去守孝，为师呢，加把劲，尽快让自己投胎。

当然，投成个什么，那可就不一定了，也有可能是路边的一朵花，是一棵树，是一只兔子，或者一个忘记了你的人，不要紧，你只要记得为师跟你说过的向善之心，那么师傅就很高兴，非常高兴。

万事万物兴衰更迭，若是你师弟在青城道观待不下去了，你可要记得替为师帮他一把，或者还俗，或者做其他什么事，还要记得他是你师弟，是为师的关门弟子。

明明当日只看了一遍的话，却翻来覆去的日日在脑子里头轮回播放，像有人在她脑子里头放了一只复读机一样，圈着她，逼着她不要越界，不要做那些疯狂的事。

导致她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这守灵就让人们把对故去的人的哀思都散完啊？是不是这样哭干了眼泪，枯竭了心田，然后就不会悲伤，不会难受了？

太阳每日照旧冉冉升起，大部分来祭奠过的人回去还是要恢复往日的生活。

四十九日之后，乐云黎跟明祯道长入葬。

上官雁跟徐凌庚一左一右扶棺入陵，棺椁之上是小师弟命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一件师傅的旧道袍，再多的仇怨愤怒恨意，在这一日也都按下在心不表，两个人按着礼仪，丝毫不差的完成，看着师傅师叔的坟陵被砌好，一锨一锨的土填下去，早已干枯的眼泪却又流了出来。

上官雁伏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徐凌庚在她右侧，伸手扶了她，却被她挣开。

林承遇本来后退一步的，见状上前，将她半扶半抱了起来。

整整这四十九日不食荤腥只喝白粥，她身上也的确没多少力气了，瘦得眼眶都深陷下去，整个人轻飘飘的。

徐凌庚隔空冷冷看了林承遇一眼，林承遇目光没有波动，扶着上官雁一点点的从山上下来，等到了马车跟前，将她抱起来放进去，他正要进去，上官雁开口：“出去。”

林承遇看了一旁王成，叫他们另坐马车走，自己放下车帘，就在外头给她做了一回车夫。

一连几十日都睡在稻草上，此刻躺在厚厚的被褥上，那赶马车的又动作轻巧将马车赶的一点颠簸都没有，上官雁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上官雁梦见自己小时候临窗描摹字帖，师傅戴着一顶灰色的小帽猫着腰走进来，在她身后看了大半天，末了点了点头。

回头跟来做客的一个老友道：“老头子也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这样的福气，遇上一个好徒弟，这真比生十个儿子还叫人高兴。”

上官雁竖着耳朵听师傅对外人夸她，平日里师傅对她的管教当然还是严肃为主，像这样骄傲的说话还是头一次听见。

她那时候就是一根筋啊，听师傅这样说了，心里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做个好徒弟，一定要好好孝敬师傅，一定不要让师傅遗憾自己没有生上十个儿子。

后来大师兄离开师门，经年不回，师傅也不是不想，想他的时候就自己对着月亮喝一壶小酒，骂一声：“这兔崽子，翅膀硬了，自己扑棱着飞了，不知道回老巢来看看老鸟们。”

她提着水桶站在水滴下，想告诉师傅，自己永远在这里，永远都不会走。

被撵下山的时候还在想，得亏没有说出口。

若是说出来又做不到，岂不是丢人现眼？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

说出来，哪怕做不到，其实也没什么。

人有时候就需要听一点甜言蜜语，好叫心里好受很多很多。

明明知道做不到，但说出来，也不啻为一种做到。

她就是没想到，从前师傅拿来安慰她的话，她安慰了盛王，却到头来还要自己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师傅去了归处，将来还有来路，不怕不怕，师傅不会永远消失。

她在师傅的微笑里头醒来，外头马车也停了。

林承遇掀开车帘，躬身进来，看见她睁着眼睛，什么也没说，上手来抱她，她没挣扎，由着他将自己抱了出去。

她垂着头，微微闭着眼，没有林承遇本来冷漠的脸因此有一瞬间的动容。

新赏的宅子很大，王成打发了轿子过来，林承遇没有用，径直将人抱到了屋里。

上官雁一上了床就翻身朝着床里，只给他留了个背影。

林承遇就在这时候开口：“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我的事，不过你知道的那些，对我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甚至我母亲的死，父亲的死，对我来说，也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你可愿意听听？”

她没有动。

他也知道她没睡，于是便道：“你不说，我就当你愿意了。”

那时候还是二十多年前了，今上还不是皇帝，只是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