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权臣」

第 68 章 【68】

上一章 简介 下一章

年关在即,上京城发生了一件颇为轰动的大事。

当朝国舅武安侯,被参勾结外敌、卖官鬻爵,多年来,在边境以抗敌为名,敛财实多。

恶行累累,罄竹难书。

种种证据被呈至御前,皇帝震怒,当即褫夺了武安侯爵位,命三法司彻查定罪。

消息传到市井,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刑部带着枷号、囚车前往武安侯府拿人时,百姓纷纷驻足。

自刑部大牢到武安侯府的这段路,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场面很是壮观。

武安侯府人人自危,府中的仆役侍女早做鸟兽散,已经各自出府保命去了。

偌大的侯府,一夕之间变得空荡寥落,甚有穷途末路之势。

顾云深奉命督办。

找到武安侯时,他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房里。

昔日征伐四方的侯爷,如今纵然失势,也不轻易折腰。

顾云深面无波动,侧身让了一步。

身后的刑部侍郎立即带人上前,给武安侯上了枷号,末了,道:“侯爷,请吧。”

武安侯讥诮地笑了下,起身朝外走。

他望着顾云深,讽笑道:“皇帝下令诛我郑氏满门,小女早已出嫁,应当不算在此列吧?”

“不算。”

武安侯还没来得及笑出声。

便听见顾云深轻描淡写道:“郑姑娘人在西羌,我朝与西羌如今来往甚密,自然不可能去夺二皇子所爱。”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武安侯意识到什么,猛地抬眼望去:“你们把她送进了西羌?”

“郑姑娘奉旨和亲,侯爷不是一早便知?”

武安侯脚下踉跄。

他同意和亲,俱是因为早和西羌二皇子有了约定。

他派人在未入西羌时将雁书佯装抢走,二皇子以朝廷出尔反尔为由出兵边境。

如此,他既保全了女儿,也能名正言顺地回到西羌领兵,让皇帝意欲动他的图谋落空。

毕竟朝中无将,就算皇帝想动他,在领兵一道,还是不得不依靠他。

武安侯思绪纷乱,转念意识到,他一直都没等来边境动乱的消息。

他以为是二皇子一行走得慢,原来……竟是因为计划落空吗?

原本还从容的武安侯,此刻一下子恍惚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二皇子怎么会反悔……”

他们这些年,不是合作得很好吗?

他靠边境兴兵,在西境巩固兵权;二皇子靠战事取胜,在西羌王处谋得军功,以图皇位。

他们互惠互利,是亲密无间的盟友,怎么会……

像是猜出了他的疑惑,顾云深头也不回,淡道:“西羌不是只有一个皇子。”

一瞬间,武安侯醍醐灌顶。

不是二皇子背叛了他们的约定,是有人从中做梗。

西羌王老迈,帝位之争愈发激烈。

二皇子这些年来军功卓著,却都是单打独斗,少有扶持。

所以为了遏制二皇子的势头,边境必须要稳。

这与皇帝的意图不谋而合。

皇帝想要动武安侯府。

二皇子就算娶回了和亲之人,也无助力。

所以西羌众皇子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

他们不需要交流,却默契地达成了这次合作。

让武安侯府和二皇子,俱无翻身之力。

武安侯气得浑身发抖:“顾云深!我女儿对你情深意重,你竟将她送到西羌,如此辜负她的深情厚谊……”

他义正词严地指责顾云深忘恩负义。

一旁押送的人诺诺不敢言。

顾云深倏地停住脚步,转身朝怒气正盛的武安侯看来。

他眼神冷淡,犹如万年不化的积雪,令周遭的温度骤降。

顾云深克制着,一字一字道:“只你的女儿是放在手心的珍宝分毫不容有失,我的阿沅便是能任由你们捏圆搓扁的草芥不成?”

武安侯顿时一僵。

顾云深冷冷别开视线:“三年自由,一双残腿,如今才算悉数讨回。自此后,两不相欠。”

武安侯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问道:“我派往边境的人马皆是骁勇之辈,埋伏的地点亦是千挑万选、隐秘至极,你是如何算到的?”

顾云深不想搭腔。

武安侯却执意要一个答案,复又相问。

及至正厅。

厅前有人负手而立,视线扫过来,淡声解惑:“你有女儿,朕也有。”

押送的人下跪请安。

武安侯直立着没有弯身,他读懂皇帝的言外之意,惨笑连连:“原来是陛下。”

“十八年隐忍,陛下心智过人。如今成王败寇,本侯认栽。”

皇帝乜他一眼:“十八年前,你趁先皇病弱,把持朝政时,便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说着,朝一旁的刑部侍郎挥了挥手,道,“带出去吧。”

押送之人鱼贯而出。

原地只剩下了皇帝和顾云深二人。

皇帝冷眼扫过。

就是这座府邸,在他肩上压了十八年。

他筹谋、隐忍,牺牲实多,如今终于等开云开雾散的一天。

可他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顾云深看了眼他,拱手道:“陛下。”

皇帝长舒一口气,望着他道:“你递了辞呈?”

顾云深垂着眼:“是。”

皇帝移开视线,问:“打算往哪儿去?”

顾云深眸中染上些许笑意,温和道:“阿沅想回江南。”

皇帝望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枝杈,入神良久。

半晌,才叹道:“上京的天,是愈发冷了……”

武安侯全家下狱,皇后亦受牵连,被剥夺尊号。

这一日,城中沸沸扬扬,时锦也从知蕊口中得到不少消息。

她本以为,顾云深忙着这件事,恐怕又要到月上中天才能回来。

却没想过,用过午膳不久,便见他闲庭信步般悠悠向主院走来。

时锦趴在窗边朝他挥手,扬声问:“你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顾云深边说“忙完了”,边催促她关上窗户,免得受寒。

时锦从善如流地缩回屋内,等着顾云深进门,一眼便看见他手中握着的细长锦盒。

她好奇问:“这是什么?”

顾云深将盒子递给她,笑道:“阿沅打开看看。”

时锦将信将疑地揭开盖子。

狭长的锦盒中,一支白玉磨的玉簪安静躺着。

玉簪一头嵌了一小朵牡丹。

牡丹雕得瓣瓣分明,细节处更是别具匠心,乍一看,栩栩如生。

“这是……”时锦高兴得语无伦次,“不是说这是点妆阁大师傅的封手之作吗?你怎么找到的?”

顾云深云淡风轻道:“我去拜访了大师傅,请他教我做的。”

他说的简单,可这支小小的玉簪做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时锦垂首看着,愈发爱不释手。

顾云深想起什么,又道:“今日我和陛下去查封武安侯府,他……”

顾云深何其敏锐,听到皇帝说“你有女儿,朕也有”的时候,结合此前种种,已经能将皇帝的心思猜个八|九分。

他知道时锦对皇帝有心结,想趁着这个机会宽一宽她的心。

时锦却截断他的话,道:“他若有苦衷,何须用旁人口来转述?”

顾云深顿了顿:“阿沅是怎么……”

“长思姐姐是他的人。”时锦轻描淡写道。

顾云深了然。

见时锦打定主意不想多听,他便也顺着她的意思,话音一转,道:“我前两日向陛下递了辞呈。”

“当真?”时锦一愣,猛地抬头,“怎么这么突然?”

顾云深轻笑着点头,温声道:“原本就是打算了结了武安侯之事后便不多留,如今时机正好。左右今后朝中已没我用武之地,是以便顺手递了辞呈上去。”

时锦喜不自胜:“那我是不是可以收拾行李啦?”

顾云深笑着颔首。

时锦兀自高兴了会儿,转而意识到什么,又紧张地问:“他会同意吗?”

脑海中浮现出皇帝看着枯枝感叹的场景,顾云深眸色愈深,轻声道:“……陛下会同意的。”

皇宫。

大太监将已经批阅完的奏折整理好,看了眼皇帝手边置放多时的奏折,轻声询问:“陛下,最后这份奏折,可是要挪到年后再阅?”

皇帝轻轻摇头:“你先下去吧。”

大太监“诺”了声,领着殿内的人轻手轻脚退下。

偌大的宫殿转眼间就只剩下了皇帝一个人。

空荡荡的,有些可怖。

皇帝捏着那份奏折,沉默多时,才慢慢地将奏折铺展开来。

里头洋洋洒洒一整篇,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想要致仕,望陛下恩准。

皇帝的视线落在“致仕”二字上,看了许久。

才下定决心般闭了下眼,执起朱笔,蘸墨,落笔。

他批阅了多年的奏章。

却是第一次,在批阅的时候,手臂抖得写不成字。

他握着朱笔,一笔一画,写得分外认真。

纵是再不舍得,批语终究有写完的时候。

寥寥二字,却仿佛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

皇帝看着歪歪扭扭的准奏二字,手臂脱力,朱笔应声掉落。

这一年,他处理的最后一份奏折,是将他的女儿再一次从身边送走。

离京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子在城门处为他们送行。他看了眼时锦,叹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何不等过了年再走。”

时锦声音轻快道:“在上京过年还要去参加宫宴,着实没意思。”

见她离京心切,太子便也没有多劝。沉吟片刻,他问:“你当真不去宫里和父皇辞别?”

“不了吧,他如今忙。”时锦云淡风轻地回,“况且,我们虽然要去江南定居,但又不是再不踏足上京,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太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着时锦叮嘱良多。

时锦颇有耐性,很是顺从地一一应下。

分别终有时,眼见天色不早,太子终于收了声,转头望向在一旁站立许久的顾云深,正色道:“显之,我就这一个妹妹。”

顾云深微微颔首,看了时锦一眼,道:“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沅的。”

他们两个共事多时,默契十足。

得了承诺,太子神色稍霁,拍拍顾云深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快些赶路吧,免得天黑前到不了驿站落脚。”

顾云深“嗯”了声,扶着时锦上马车。

坐稳之后,时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太子挥了挥手,承诺道:“哥哥娶妻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观礼的!”

太子也笑起来,应道:“好,说话算话。”

声落,将探出大半身子的时锦赶回车厢内,道,“天冷,别凉着了。”

时锦从善如流地道了声“好”,缩回车厢。

马车缓缓行驶。

太子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渐行渐快,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才将挥舞了半晌的手轻轻放下。

天气虽冷,但顾云深素知时锦畏寒,早做了万全准备。

马车的车厢不大不小,却五脏俱全。绒毯、手炉、熏蒸炉应有尽有,丝毫不觉寒冷。

时锦抱着软枕,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顾云深煮茶,揶揄道:“难得见我们相爷如此闲云野鹤。如今没有奏折看,相爷感想如何?”

“求之不得。”顾云深慢条斯理地净着紫砂杯,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时锦将下颌抵在软枕上,打趣道:“可我记得,先前去靖州时,我们相爷看奏折不是看得废寝忘食吗?”

顾云深觑了她一眼,眉梢微扬:“当时不是阿沅给我平添了许多的政事?”

打趣不成反而惹祸上身。

时锦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再走两里,便到思柳亭了。”

“阿沅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时锦抬了抬下巴,“这条路半年来我走了三回,自然记得清楚。”

第一回是来嫁人,第二回是去靖州。

眼下去江南,便是第三回。

顾云深眼里染上笑意,问:“那阿沅想不想再看一看思柳亭?”

“一个亭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时锦混不在意。

这般说着,估摸着到了思柳亭的时候,时锦还是拽起一角车帘,朝外觑了眼。

孤零零的亭子屹立在结了冰的湖边,景貌一如她出嫁时暂留在此时的模样。

思柳,思留。

一个小亭子,见证了多少离别悲欢。

时锦兀自感慨着,忽然被思柳亭中的墨色身影吸引了目光。

那人负手而立,似乎不觉冷,望着上京城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他身后只立着一个躬身的小厮,可时锦知道,周围必然潜藏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

顾云深轻声道:“去见见吧,阿沅。”

时锦抿了下唇,放下车帘,扭头望着顾云深:“你早就知道他在这儿?”

顾云深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陛下定然舍不得你。”

时锦双手交握,垂着头,没有吭声。

顾云深将她紧紧攥住的手掌慢慢摊开,温声道:“阿沅若是不想见,我们就直接走。”

时锦仍旧没有开口,仍在挣扎。

马车却并不顾及这么多,依旧匀速行驶着。

大约过了思柳亭不远。

时锦哑声道:“停车。”

车夫应声拉住缰绳。

时锦抬眼望向顾云深,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去和他辞别。”

顾云深找出大氅替她穿戴好,道:“我等阿沅回来。”

时锦定了定神,只身下了马车。

从马车到思柳亭这段路并不远,正好在她能坚持走路的范围内。

时锦拥着大氅,一步步靠近思柳亭。

见马车未停,皇帝原本已经打算离开。

随身的大太监落后一步,正看到时锦缓缓走来。

他连忙提醒皇帝,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陛下,殿下过来了!”

皇帝猛地转身,怔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将人迎进亭中:“元嘉……”

时锦半垂着眼,别扭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好,好……”皇帝难得有些无措,“上京天寒,你捱不得冻,早些去江南避寒也好。”

时锦没有搭腔,似乎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

皇帝看着她道:“丞相府还给你们留着,等你们再回上京的时候,正好能住……”

他们父女见面素来唇枪舌剑,少有如此温情过。

时锦指尖微蜷,终于抬起头,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十八年前,我到底是如何丢的,又是如何被阿爹捡到收养的?”

皇帝的声音一滞,看着时锦,目光一时变得复杂。

凉亭中久久沉默。

时锦原本的几分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流失。

就在她以为皇帝仍然会缄口不言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道:“你没有丢。”

时锦一愣。

皇帝叹息一声,将藏在心底多年的往事徐徐道出。

当年先皇驾崩突然,朝中无人主持大局。偏偏边境兴兵,必须要保证后方稳固。

皇帝无奈之下,只能昼夜兼程的赶回上京,收拾残局。谁料刚出城没多久,便收到妻子发动生产的消息。

他甚至来不及思索,立刻只身折返回了沅水。

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刚刚生产的妻子。

虚弱的妻子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他要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然后便撒手人寰。

皇兄和妻子先后离世,边境有敌国虎视眈眈,朝堂有佞臣把持朝政。

他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带着一双儿女重回上京。

前半生他虽远离朝政,却也知道朝中世家趁着皇兄体弱,勾连多年,盘根错节,很是不好处置。

和他们对上,是一场注定持久且呕心沥血的硬仗。

两个孩子刚出生,小小一团,看着柔软好欺。

妻子嘱咐他要照顾好两个孩子,可他扪心自问,面对朝堂的刀光剑影,他真的有能力护着两个孩子平安无虞地长大吗?

那些人为了皇后的宝座,能丧心病狂地毒害他的妻子。

他的一双儿女,又岂会被他们所容?

他能护得住注定会成为储君的儿子,可不得不待在后宫的女儿要怎么办?

女儿生得晚,身体本就弱。

后宫中处处是陷阱,长成之前,她要如何抵御无孔不入的暗害?

他又真的有精力,时时刻刻盯着后宫吗?

他不是圣人。

他做不到。

所以只能将女儿交给信得过的顾阿兄,请他好好抚养女儿,永远都不要让她来到上京。

不来上京,就不会遇到危险;不来上京,,他就不会露出破绽。

他可以永远都不见女儿,只要他的女儿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可惜,事与愿违。

命运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将他的女儿带到了他身边。

时锦沉默片刻,低声问:“……所以,你一见到小叔叔,就知道我来了上京吗?”

皇帝摇摇头:“我只知道顾家阿兄有个弟弟,其余的便不知了。”

顿了下,皇帝道,“我知道你来了上京,是因为你的名字。”

“……名字?”

皇帝微微颔首,怀念道,“你的名字皆是由我所起。”

时锦震惊地望向他。

皇帝笑了笑,思绪回到顾云深参加会试的那一年。

那年会试前夕,他微服去往太学,想暗中了解一番时岁学子的私下秉性。

逛了一圈,在凉亭里歇息时,听到有学子凑成一团闲聊叙话。

其中一个学子鲜少发言,唯一一句话是说,我该回家了。

众学子齐声挽留,打趣他何须早归,莫不是家藏娇妻。

那学子却是不恼不怒,温声道:“是侄女时锦,如今年岁尚小,不好让她一人在家中长留。”

他听到熟悉的名字,一边想着顾阿兄不会食言,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出了凉亭。

他一路尾随那学子出了太学。

太学正门口站着一位身着黄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岁不大,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像极了高悬的月牙;双目如星子,明亮照人。

眉眼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惹得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站着,似乎看到了要等之人,挥着手喊“小叔叔”。

声音脆生生的。

下一瞬,他听见那学子微诧道:“阿沅?你怎么跑过来了?”

时锦。

阿沅。

时时岁岁繁花似锦,是为时锦。

生于沅水,与父母别于沅水,是为阿沅。

他为女儿取了这个名字,以期在女儿身上留下他身为父亲、最最微不足道的痕迹。

上京和江南,天南地北,难以相见。

将女儿交出时,他便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女儿的准备。

却没想到,时隔多年,已经初初长成的女儿,就这么突然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而他却懦弱到,只能藏在高大的石狮后面,看着她对以为的亲人撒娇说笑。

那才是他与女儿的时隔数年的重逢。

时锦有些无措地问:“……那后来你又为何认我?”

“你在武安侯府的赏花宴露了面,被皇后看见。”皇帝道,“当年你皇伯伯未立后,一些必须要招待女眷的宴会,只能由你母亲出面。你与你母亲颇为相像,皇后一见你,便生了疑。

“她侄女因为显之的缘故,对你颇为仇视。若是在宫外,你少不得要遭难。宫内虽有皇后,可你兄长已经能独当一面,定然护得住你。”

时锦记得,当初她刚被认回皇宫不久,太子确实经常来陪他说天解闷。

当时她还想着是太子自来熟,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时锦声音有些涩:“和亲呢?”

“皇后多年无所出,皇室只有你兄长一个储君。郑氏为了永享荣华,从你兄长幼时便开始拉拢。你兄长和你走得近,显之又分外疼宠你,偏偏你和郑家女不睦。武安侯担心你们之间的敌视会影响到大局,所以联合西羌二皇子,请求和亲,目的是将你远嫁,赶出上京。”

“我想着,趁此机会将你送出上京也好。便假作同意,在边境安排了人假作流寇,到时将你劫走,帮你隐姓埋名,远离上京的纷纷扰扰。退一步讲,就算你不去和亲,将你送到岭南,也能暂且避祸。”

顿了下,皇帝道,“可我没想到,竟让赵珩抓住机会,害得你……”

皇帝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只能苦笑道:“是我没用,十八年前护不住你母亲,三年前也护不住你。”

许多的内情如今重见天日,时锦却有些恍惚。

她喃喃问:“所以处置齐嬷嬷的时候,你故意按下不利于郑家女的书信,不是为了包庇?”

“不是,是为了逼赵珩现身。”皇帝看着她失神的模样,有些心疼道,“赵珩逃窜多年,有武安侯暗中相助,根本找不到他的下落。偏偏他对郑家女情深似海,只要郑家女将要成婚的消息传出,不愁他不出现。”

“你知道我的腿伤和赵珩有关,是……长思姐姐告诉你的吗?”

“是。”皇帝坦言不讳,“长思是我培养多年的暗探,一眼就认出了你画的徽记是镇广将军的家族徽记。你腿伤未愈,她不想你劳心太多,便没有告诉你,只将这桩事禀高给了我。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暗中加派人手去寻赵珩了。”

她当初进上京没多久,便和长思相识。

这么多年来,她不信早就知道她身份的皇帝只从长思口中得知了这一件事。

时锦闭了闭眼,涩声问:“你还从长思姐姐那里知道了什么?”

“听她说过你幼时在江南的回忆,还有……”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续道,“你对显之有意。”

“那小三月呢?”时锦想,小孩儿明明是在京外丢的,如何能这么赶巧就在上京被长思姐姐捡到了。

“小三月是意外。”皇帝直言道,“当年陈师傅往上京递信,说是有了害你母亲之人的踪迹。还没等我派出人手,就又得知那人已经哄骗着陈师傅的徒弟私奔了。你兄长对这人耿耿于怀,一直在暗中查探。我因答应了陈师傅要护她徒弟周全,所以也派了人在暗中跟随。结果没有找到陈师傅的徒弟,反而碰见那人丢弃孩子。因着没有陈师傅女儿的下落,我便让长思代为抚养,没想到正巧被你撞上。”

时锦不解:“你既答应了陈师傅,和哥哥明说就是,作何还要多此一举,另派人手?”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兄长和你一样是玲珑心窍,若我多露一分,他便能猜到我的用意。凭他的性子,定然不会瞒你。你看着乖巧,实则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这些事太凶险,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

皇帝多年的苦心终于袒露出来。

时锦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怨了皇帝这么些年,到头来,却是白费感情。

皇帝所做所为,皆是为她着想。如今真相大白,她该释然的,该和皇帝冰释前嫌的。

可她却做不到。

这么多年攒的怨,不可能轻飘飘一句“用心良苦”就能轻易化解。

当初,她心疼纪听对她的父亲爱恨不能。没想到,不过一月,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时锦自嘲地笑笑。

皇帝却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道:“是我这个父亲做得不好。你心中有气,该怨怨就是了。左右我还不算老,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叫我‘父亲’的那一天。”

时锦垂着眼,沉默良久,起身道:“我该走了。”

声落,转身离开,好似落荒而逃。

皇帝叫住她:“元嘉。”

时锦定在原地,没有回身。

“你和显之成婚之后,我还没送过你一个像样的贺礼,如今给你补上,应当也不迟。”

时锦嘴唇翕动,想说“不用”。

皇帝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续道:“三年前我答应你,会给你和显之赐婚。可你们的赐婚圣旨,不是我兑现承诺所拟,是显之按捺不住,亲自找我求来的。”

时锦这一去,着实有些久。

顾云深的茶早已煮好,在灶上温了许久。

思柳亭四面透风,待久了恐怕要受寒。

顾云深靠在马车旁边,遥遥看着似乎并无起身动静的时锦,正琢磨着要不要前去催一催,就见时锦出了思柳亭。

大约有些急,跌跌撞撞地朝马车这边跑过来。

顾云深忙迎上去。

时锦如倦鸟归巢般飞扑进他怀中。

顾云深揽着她,见她脸上并无异色,才如释重负地喊了声“阿沅”。

他体贴地没有去探究他们父女二人间的谈话,只是问:“我们继续赶路?”

时锦点点头,窝在他怀里不肯放手,软声道:“我腿疼。”

顾云深当即神色一变,正要多问,恰巧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

他这才松口气,无奈地看着时锦。

时锦眼中尽是笑意,不避不让地回视着。

顾云深闻音之意,语带纵容地问:“那我抱阿沅回去?”

时锦偏头,状作思索了会儿,才点点头,矜持道:“也行。”

顾云深眼中染上笑意,一欠身,轻车熟路地将人打横抱起。

时锦圈住他的脖颈,脸上带笑地看了会儿,悄声问:“我是不是重了?”

顾云深失笑:“没有,阿沅很轻。”

是真的轻。

从成婚那日到现在,大半年过去,抱起来是一如既往的轻飘飘,瘦得让人心疼。

对上时锦略显怀疑的目光,顾云深也有些不解:“阿沅在府中养了大半年,怎么一点儿也长不胖?”

时锦略带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是我天赋异禀。”

顾云深莞尔。

车夫撩着卷帘。

顾云深熟门熟路地将人放到马车中,紧跟着钻进去。

时锦已经盖上薄衾,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顾云深。

顾云深略感疑惑,边递了手炉给她暖手,边问:“阿沅怎么这般看我?”

时锦没有答话,接过手炉道:“你闭眼。”

顾云深虽有不解,却还是从善如流地阖上眼。

眼睛看不见,耳力就格外敏锐。

他听到一阵金属磕碰的声音,大约是阿沅将手炉搁下了。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察觉到身前有人靠过来,很快又退了回去。

时锦这时道:“可以睁眼啦。”

顾云深言听计从地睁开眼,看到时锦视线落在他的腰间。

顿了下,他循着视线望去,原本空无一物的腰间,此刻正有一枚香囊静静躺着。

是鸳鸯戏水的图样。

顾云深喉间微动,伸手捏住:“阿沅……”

时锦笑吟吟道:“这是奖励。”

“……奖励?”

时锦“嗯”了声,言不由衷道:“奖励你迟钝。”

想要将她从岭南带出来,方法无数。可他偏偏下意识选了“成亲”这一条,若是当真对她毫无情意,怎么会将“妻子”的位置拱手交出?

他再疼宠她,也不会退让至此。

她以为是自己求了多年,夙愿得偿。

却没想到,原来竟是两情相悦,情意早生。

他心悦她。

分明早有端倪。

到江南时,尚在正月。

虽然冬岁未去,可江南却少有凉寒,舒适得紧。

时锦只穿了春裳,亦不觉得寒冷。

江南的宅子多年未住。

知蕊和管家先一步抵达,收拾住处。

收到他们二人抵达江南的消息,一早便在门口候着。

马车在胡同口平稳停下。

顾云深先一步下去,转身扶着时锦下车。

正巧有邻里浣衣归来,见到外乡人,亦不减热情地打招呼,夸赞他们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等候已久的知蕊嘴里喊着“姑娘”,高兴地迎上来。

邻居当即面露赧然。

这两人年岁相近,看着举止又亲密,她便下意识以为两人是夫妻。

可一听有人喊这女娃“姑娘”,当即有些迟疑地望着二人:“你们……”

顾云深侧眸看了眼时锦,朝她伸出一只手,尔雅道:“这是我夫人。”

时锦“嗯”了声,递上手,与他十指相扣,眼睛弯弯,半是羞赧地开口:“这是我……夫君。”

是她肖想多年的明月。

如今终于落在她的怀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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