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澈表面上淡定自如，实则命悬一线。他最初在城外和吐如纥交手时受的伤还没有痊愈就又自断筋脉，血流如注，伤口深可见骨，后来玉山刺的那几刀更是凶险万分，若是稍微偏离一点点，后果将不堪设想。

翀宇卫救下玄澈的时候，他早已不省人事。纵然雪芽医术高超，仍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所以现在的玄澈身边离不开人倒是事实。初一原本就是个会自我找补的性子，此刻便不再纠结留在了帐中。说是侍候，玄澈也没怎么使唤她做事，就连端茶倒水，洗脸漱口这些琐碎的活计都是张弓在忙前忙后。

入夜，初一铺好褥子，躺在离玄澈卧榻不远的地上。这回的棉被又厚又重，盖在身上十分暖和。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却强撑着不肯睡去。

一片静谧中，初一轻轻唤道：“郎君？”

“嗯？”隔着帷幔，玄澈懒懒地应了一声。他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下文，忍不住问道：“叫我做什么？”

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这让初一徒增了不少底气，她说：“我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郎君死了。醒过来才发现这只是虚惊一场，真的是太好了。”

玄澈轻笑，颇为自嘲地说：“梦都是反的。都说祸害遗千年，我啊，没那么容易死。”

“也对。”初一感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我多虑了。郎君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所以，你觉得我是祸害？”玄澈猝不及防地问道。

“这不是郎君自己说的嘛！”初一瞠目结舌，这个人怎么受伤了还不忘给别人挖坑！

初一急眼，玄澈便觉得莫名愉悦。他笑得胸腔震动，一不留神牵扯到伤口，痛得“嘶——”的一声。

“郎君，你还好吧？”初一听见他倒吸冷气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掀开了帷幔。

玄澈浑身是伤，倒也不在乎此时的疼痛。他冲初一摆摆手，又意识到漆黑一片大概什么也看不到，刚想说话就感到眼前一亮，原来是她点燃了蜡烛。

初一微微用手拢着烛火，仔细瞧了瞧玄澈的脸色，担忧地说：“郎君，我还是去叫雪芽娘子来替你看看吧。”

玄澈好不容易捋顺了紊乱的气息，拦住了着急忙慌往外跑的初一，“你给我回来！”

初一停下脚步，问：“郎君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玄澈招手让她靠近一点，借着烛火打量着她，不解地问道：“你不是也懂医术？”

初一仍然站得远远的，说：“我医术不精，怕耽误郎君的病情。”

玄澈有些困惑，“在牢里的时候你还帮我包扎伤口，怎么现在倒推三阻四起来？”

他早就察觉到了初一有些不对劲，原以为是这几天她一直担惊受怕的缘故。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全是被吓着了。玄澈向来懒得揣测他人心思，可就偏偏执着于初一的想法。

初一低头，难得扭捏起来：“牢里不是形势所迫嘛。现在您还是让雪芽娘子来瞧瞧是否真的无碍，这样才稳妥。”

她一再坚持，玄澈忽然想起了之前雪芽的那番话，他恍然大悟，眉毛挑得老高：“难不成你觉得雪芽嫌弃你的医术？”

初一脸颊发烫，她觉得雪芽其实说得没错，自己确实医术尚浅，替玄澈包扎的那几下作用微乎其微。但自我意识到不足之处和被人毫无保留地指出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连日的惶恐和内疚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任何一个无心之举都可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比起怕被雪芽嫌弃，她心中更多的是对玄澈的愧疚之情。

这些曲折的心思初一自然不可能说出来，她佯装没有听懂，嘴硬道：“郎君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

玄澈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刨根问底，只是摇摇头，哑然失笑道：“你呀。”

明明暗暗的光线在墙上勾勒出模糊的影子，烛火摇曳映衬出玄澈眼中的点点碎芒，他收敛了笑意，眸光澄净，整个人有种不设防的纯粹和真挚：“我的伤在牢里同玉山打架的时候就裂开了，后来又反反复复更是严重了不少。雪芽只看到我腕上乱七八糟的布条，便以为没有好好施救。可是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没有人会不动容。初一之前的那一点点别扭立刻烟消云散了。

可惜这样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那个褪去光华收敛锋芒，平和温柔的少年仿佛只是瞬间的错觉。下一刻，他便扬起下巴，口吻和态度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我都这样说了你怎么还站在那里啊。难道要我去请你过来？”

幸亏他及时露出了本色，初一回过神，耐着性子好言相劝道，“郎君已经敷过药了，那么深的伤口，疼是无法避免的。若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可能真的需要请雪芽娘子来一趟。我师父说过，金疮多半通内，血脉虚竭，就算伤口愈合了也会营卫不通，久而久之必有后患。况且您的筋脉受损严重，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初一自认说的十分诚恳，不过玄澈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去。他懒洋洋地打断她的话：“林初一。”

这般连名带姓地唤她，说明玄澈此时的情绪并不佳。他没头没尾地问道：“你知道为何要留你在我的帐子里么？”

初一不知他为何突然发问，只得如实作答：“不是郎君说帐中无人服侍所以才将我留下来么？”

玄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地上厚厚的被褥，又想到自己虽然一点胃口也没有，却不停地要吃要喝，晚膳夜宵瓜果点心流水价地送进账内。当然，这些最后都进到了初一的肚子里。他看着不明所以的初一，再次暗暗去感受心中的细线，却发现那里无迹可寻。

这种超出掌控，摸不清心中波动的感觉生平未曾有过，玄澈觉得怪异，但此刻又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弄明白。

“算了，你去叫雪芽过来吧。”

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不再坚持让初一留下来，吩咐完便合上了眼睛。随后就听到了初一出门的声音，过了一阵，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苦涩的草药味道伴随着热气在整座帐子中弥漫开。算算时辰，差不多也到了换药的时间。

玄澈觉得困倦，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将手臂从棉被中伸出来。须臾，被包裹起来的伤口重新暴露在空气中，手腕冷得发疼。

他等了半晌也没有新的动静，于是问道：“怎么回事？”睁开眼睛才发现身侧的居然是初一。她怔忪地盯着他腕上狰狞的伤口，脸上挂着来不及擦掉的眼泪。

玄澈不动声色地收起手腕，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初一飞快地用手背蹭掉眼泪，避开玄澈的视线，说：“我刚出门就遇着张弓，他说差不多到了郎君敷药的时间。我想着换药的活计我还做得来，于是就又回来了。他已经替我去找雪芽娘子过来，劳烦郎君再等等。”

她不是没有见过玄澈受伤的手腕，不过他的伤势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许多，未愈合的伤口皮肉翻涌，破骨断筋处凝着黑红的血。即使已经处理过还敷了药，乍一看依然十分触目惊心。

就是这双残破的手，在牢房里坚定地握着她，在城墙上竭尽全力地拽着她，在所有的危急关头都不曾放开过。换言之，正是因为没有置她于不顾，玄澈的手腕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撕扯挣裂，变成现在这副可怖的样子。

初一心疼又愧疚，不料眼泪落下的当下就被抓了个正着。

“这个伤口是当初我自己割的，只是看上去有些严重，其实还好。不然玉山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放了都护府的家眷。”玄澈顺着初一的眼神也低头去端详自己的伤口，然后淡定地说道，“不是要换药么，还愣干着嘛？”

这番解释并不能让初一信服，但至少提醒了她还有正事要做。她慌忙哦了一声，强迫自己把精神集中在换药上面，先把原先敷的药用帕子轻轻擦拭干净，然后再将新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到伤口上。

药膏敷在血肉虬结的伤口上，激起一层细细密密的尖锐痛意。玄澈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他咬着牙，下颚显出分明的棱角。

初一加快了手下的动作，一面敷药一面无意识地对着伤口吹气。她的气息轻而浅，若有似无地落在玄澈的手腕上。吹完气，她便觉得不妥，因为榻上的郎君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动，她也不敢再动，两个人好像被点了穴似的定在了原地。

“你这是做什么？”玄澈先开口问道，方才吹气的地方有些痒痒的，连带着心中的那根线又露出了痕迹，但他却对这痒意无可奈何。

初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连忙一股脑地解释道：“啊，我脑子不清醒，郎君千万别在意。因为我小的时候经常跌跤，总是摔破手心和膝盖。阿娘帮我上药的时候就会替我吹吹伤口，说是吹了就不疼了。我刚才把郎君当小孩子了。”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

在她忐忑地等待中，玄澈弯了弯唇角，意味不明地锁住她的眼睛，重复道：“小孩子？”

“郎君我错了。”

自从认识玄澈以来，初一最大的长进就是认错认得无比顺畅。即使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也要先摆出心甘情愿，知错就改的态度。

玄澈的确没有追究，初一的话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问道：“你母亲现在何处？待的地方可安全？”

初一摇头，回答道：“她不在鑫鑫峡内。现在，现在应该在安全的地方吧。”

“什么叫应该在安全的地方？”药膏开始发挥作用，玄澈的手腕温温热热。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同初一聊天了。

初一毫不介意自己的身世，她说：“我爷娘在我小时候去长安投奔亲戚，路过鑫鑫峡的时候我却一病不起。族人等不及我病愈，爷娘只好将我付给了师父。他们当年若是顺利到达长安，现在不就是在安全的地方么？”

玄澈心想，这种说辞怕是只骗得了初一一人，什么托付说得好听，十有八九是被抛弃了。可她深信不疑的样子又令人不忍拆穿。

此时初一已经敷好药，重新包扎了伤口，“郎君，您的药已经换好了。保险起见，一会再让雪芽娘子看看。”迟疑了片刻，她又郑重地说道：“郎君，谢谢您。”

玄澈一头雾水，问：“为何要谢我？”

初一这回没有躲闪，与他目光交汇，下定决心说道：“谢谢您救了我。没有您，我怕是已经死了。”

被玉山的鞭子抽，被拔野谷□□，被军师推下城墙，是玄澈带她逃离了每一个毫无生还可能的绝境。

不等他做出反应，初一接着说：“我还欠您一件事情，从今以后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心甘情愿地完成，再也不讨价还价了。”

玄澈听完，想也不想便说：“三件。”

“啊？”初一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道：“您说什么？”

玄澈似笑非笑地说道：“道谢要拿出诚意。既然你这么想谢我，不如以后替我完成三件事如何？只完成一件未免也太敷衍了。”

初一有些始料未及，话都说出去了也不好再反悔，她今夜定是神志不清，才会接连做出不合常理的事情，从而忘记了眼前的郎君即使病倒在床也绝不会委屈自己，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得寸进尺的机会。

她认命地妥协道，“……三件也行。”

玄澈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这样还差不多。等我想好了你可千万不要赖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