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冬天的夜晚格外漫长，黎明迟迟不来。漆黑一片的天空掺杂着阴沉沉的红，连黯淡的月亮都染上了一抹血色。

鑫鑫峡久攻不下，乔典心急如焚，召集了军中幕僚，又派人请了郭贤，众人连夜商量对策。郭贤主张破城的态度异常坚定。他说现在占领鑫鑫峡的吐如纥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以边军的实力完全可以将鑫鑫峡包围起来，直至城中弹尽粮绝，待那时夺回鑫鑫峡便易如反掌。

乔典认为不妥，他道用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况且此时鑫鑫峡内多半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倘若把吐如纥逼急了开始屠城，那将酿成大祸。他思来想去不如先假意答应他们的要求，那么多的钱粮货物，运送的路途上总会有破绽，肯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郭贤本就争强斗狠，此番攻城他的边军作为主力，面对冰山一样光滑陡峭的城墙束手无策不说，还折损了不少士兵，是以坚决不同意乔典假意投降的计策，拼死也要昼夜进攻，攻破鑫鑫峡的城门，亲自割下玉山的脑袋一雪前耻。

二人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原本乔典贵为一方都护是不用理会郭贤的意见，可是他此时的亲兵数量远远少于边军，后续的行动少不得依靠边军。面对自大顽固的郭贤，乔典只得强压怒火扬长而去。

他出了帐子，气冲冲地在营地里一通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玄澈的帐外。玄澈掉下城墙的样子犹在眼前，乔典本以为他这个外甥必将丧命于此，不料危急关头却突然蹿出了几条黑影，在覆满坚冰的城墙上如履平地，不差分毫地接住了玄澈。想到那些身手不凡的黑影，乔典心中一动，调转脚步走向了那隐隐透着光亮的帐篷。

守在玄澈帐前红衣黑甲的侍卫乔典瞧着眼生，他们既不是鑫鑫峡的亲兵也不是边军。他疑惑重重，刚想开口询问，帐帘就被掀开。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郎自里面出来，看见乔典，盈盈一笑。语气很是熟稔地问好：“雪芽见过乔都护。我家郎君刚刚醒来，您可要去见他？”

美人一笑，素来见过大场面的乔典瞬间被恍了心神。他嗯了一声，稀里糊涂地跟着雪芽进到了帐中。

玄澈见到来人，神色没有多大变化。乔典则有些不自在，毕竟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是自己义正言辞不假思索地放弃了这个外甥。后来他被那群神秘的侍卫救下，自己也从未过问。

乔典有些尴尬地干咳了几声，然后才说：“澈儿，你现在感觉如何？好些了么？”

玄澈点头，“我其实并无大碍，劳烦舅父挂心。”

乔典稍稍松了口气，说：“你莫要和舅父客气，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对了，你舅母和菀芝现在已经到了都护府的马场，她们有亲兵护着，总算是性命无忧。这多亏了你及时出手相救，她们才能逃出来。”

玄澈回道：“舅母和菀芝平安就好，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舅父不用谢我。”

虽说人在病中，精神多少有些不济，语气恹恹也属正常。可乔典还是听出了玄澈话中的漠然和疏远。他当即有些不悦，以为玄澈还在对当时在城墙上被放弃了一事耿耿于怀。若是为了这件事情同他这个做舅父的生分了，这个外甥也未免太是非不分，贪生怕死了些。

乔典本着不与小辈计较的心情，自认大度地继续说：“罢了。我一会儿让军医来替你仔细瞧瞧，看你这脸色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你身边的人虽然功夫了得，但论起医术，还是军医可靠些。”

一旁的雪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玄澈懒懒扫了一眼，她立即收声，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玄澈收回视线，拒绝了乔典的好意，说：“自攻城以来，军中受伤的士兵不在少数，军医正是忙的时候。雪芽自幼学医，替我疗伤绰绰有余。就不必再请军医专门为我过来了。”

乔典闻言，重新审视起雪芽，这个容貌出众的女郎不仅是个贴身侍女，居然还通晓医术，难怪颇受玄澈重视，能够自由进出他的帐子。乔典又联想起玄澈身边那些突然出现的侍卫，再度开口道：“你身边的人还真是藏龙卧虎啊。话说回来，圣上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召我进京，我也许久没见你母亲了。这么多年，国公府的侍卫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话中有话，玄澈没有搭腔，而是对雪芽说：“我这里暂时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雪芽施了万福，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被玄澈叫住了。他指了指屏风后面，说：“你去把初一叫醒，带她一起出去。”

原来帐子里还有一个人！乔典突然反应过来为何玄澈兴致不高，多半是怕吵醒这帐中人所以语调低沉，从而显得十分冷淡。

话说初一其实醒来多时。昨天夜里玄澈瘀血攻心，高热不退，她不眠不休地守在榻前照顾，直到他的热度退了些许之后才勉强睡了一会，只是不知道原本铺在玄澈榻前的被褥怎么就移到了更暖和的屏风后面。

没睡多久雪芽便进来送药，再后来乔典也跟着进来。初一更是睡意全无，无法想象当着乔典的面要如何从屏风后面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再怎么说她也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就算是为了照顾伤员，可被认识的人知道自己彻夜宿在年轻郎君的帐中，多少还是有些心虚。

初一无比庆幸此刻有屏风的遮挡，她本打算等乔典走了再出来。不料玄澈却指名道姓地让雪芽来叫醒她。初一哪里敢等雪芽真正走过来，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她就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扯平衣服上的皱褶，然后主动绕过了屏风。

“啊，郎君早上好，都护早上好。雪芽，我们走吧。”

初一都不敢看玄澈和乔都护，她缩着脑袋不带喘气地一连串打完招呼，拉着雪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帐子。

此时遥远的地平线处开始透出些光亮，天空依然阴沉。初一一不留神，吸了满口扑面而来的冷风，冰凉的空气如匕首一样扎入喉咙，呛的她咳嗽不止。

雪芽拍着她的后背，十分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初一努力平复了呼吸，狼狈地摆摆手，道：“我没事，只是不小心被呛着了。”

“没事儿就好。”雪芽的手依旧放在初一的背上，她划拉了两下衣料，惊呼道：“呀，你的衣裳怎么这样薄。我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雪了，可千万别再受寒了。你随我来，我去取件斗篷给你。”

初一这几天疲于奔波，精力憔悴。若不是雪芽提醒，她还意识不到自己依旧穿着泼寒胡戏那夜山水阁店家提供的襦裙，曾经精致繁复的裙子如今不仅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还沾了不少血迹和泥渍，既不美也不暖。

在刺骨的寒风中初一徒劳地裹紧了单薄的衣裳，欣然接受了雪芽的好意。

许是考虑到煎药方便，雪芽住的地方离军营的灶房只有几步之遥。虽说玄澈的一日三餐派有专人照看，但灶台还是同边军的伙头军借来的。

雪芽直接将初一带到了灶房，说：“我那帐子太冷了，你且去灶房烤着火，我一会儿就来。”

一路走来，初一早已冻得瑟瑟发抖，见有地方可以烤火，便自行先去了灶房。推开门，弥漫的雾气糊了她满脸，等习惯了满屋的水蒸气，初一突然有点后悔此时自己一个人就这么冒失地闯了进来。眼下天寒地冻，灶房却是一派热气缭绕的景象，数十个光着膀.子的伙头军好奇地盯着这个凭空出现的小娘子。

前方是暖烘烘的灶房，背后是凛冽的寒风，面对这些彪形大汉初一只犹豫了一下，随即一边默念非礼勿视一边抬脚跨进门槛。反正师父说过了，行医之人，百无禁忌。同几个赤.膊的军汉共处一室也好过受寒生病。

“喂，你是干什么的？”为首的伙头兵扬起手中锃亮的菜刀，大声质问道。

初一扬起笑脸，客客气气地说：“我是鑫鑫峡的医女，城内大乱的时候逃了出来，现在暂时被收留在军中。这天寒地冻的，想借各位军爷的灶房烤烤火。”

伙头兵将初一从头看到脚，对她并不是很信任：“鑫鑫峡不是已经被那帮吐如纥强盗占领了么，你一个小娘子如何能够逃脱？”

初一已经挨到了炉火旁边，几乎冻僵的身体被烤得麻酥酥的，连思考都慢了几分。她不欲多说，含糊其辞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是被都护府的人救出来的。”

几个士兵互相交换了眼神，先前的那人接着问道：“都护府？你说的可是乔都护那个外甥？”

初一没有多想，刚一点头就发现灶房里的气氛瞬时变了。一直和她搭话的伙头军将菜刀随手扔在案板上，言语也失了分寸，他上前一步，说道：“哼，什么医女说的好听。不就是个暖床的丫鬟么！”

初一大惊，向后连退了几步，说：“这位军爷，你误会了。我真的是鑫鑫峡的医女，我家医馆叫鑫鑫堂，我的师父是救必应。”

不说还好，她一提救必应那伙头军即刻变得脸红脖子粗，“原来你师父就是那个见死不救的救必应！果然你们鑫鑫堂没一个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无耻，小的下贱！”

初一驳斥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我师父是贪财了点，但也没你说得那么不堪。骂我师父就算了，你还信口雌黄损我清誉！真是欺人太甚！”

即使她嘴上毫不示弱，但也知道自己占不了多大便宜，干脆贴着墙根打算开溜。神情激动的伙头军却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初一，扑上去拦住她的退路，道：“诶，这里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初一无奈被堵在角落里，心中忍不出腹诽道，不就是个临时灶房么，说得好像什么皇家禁地似的！

旁边的士兵也出声劝道：“老大，你可别冲动。这女子毕竟是都护府那边的人，咱们可得罪不起。”

被唤做老大的伙头兵不依不饶，他甩开其他人，说：“这小娘们欠我多条人命，今天栽在我手上算她倒霉！”

“军爷，你我初次相见，何来欠你人命一说？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多条人命？难道是孕妇难产？可是鑫鑫堂因为救必应身为男子的缘故，几乎从不涉及女科啊？还是师父他老人家又偷偷替人落了胎？初一的脑筋转得飞快，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伙头兵长怒目而视，恨不得将初一生吞活剥：“你师父利欲熏心，我弟弟诊费不足就不肯替他治疗断腿，害的他皮肉溃烂，没几日就去了。这人命你要不要还!”

初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救必应从不免费看诊这一点一直饱受诟病，这也是为什么他即使医术高超无人能出其右，却依然毁誉参半的缘故。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该迁怒到她这个徒弟身上吧。

伙头兵长又说：“除了我弟弟，我还要替我死去的兄弟报仇！这可不止一条人命！弟兄们在前面冲锋陷阵，有的已经战死沙场，那个长安城来的纨绔躲在军营里吃香的喝辣的，却让兄弟们去白白送死，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方才他弟弟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那么初一还有些许的愧疚之情，可是把这些逝去的士兵归咎在玄澈身上，理由实在太过于牵强，简直是胡搅蛮缠。

“我没什么本事，惹不起都护府，又拿救必应没办法，不过古话说得好，父债子偿，你既然是救必应的徒弟，就好好替你师父赎罪吧。”说着，伙头兵长便朝初一扑了过来，“今天也让爷尝尝鲜，看看这名门望族的暖床丫鬟到底是个啥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