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附近人多口杂，管准示意玉婵娟同自己去个僻静的地方再细细道来。忽然眼前一黑，再睁开发现自己被带到一间温馨的木屋里，想来是国师栖居之处。

国师的居所固然使人好奇，管准还是秉持君子之训，目不斜视，只是难为这居所太小，常人一眼便能看清全貌。

小屋的梁壁上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房里东西不多，小小的方桌配上两把靠椅，算是标准的清修做派。

只除了那张巨大花瓣形状的床榻。

上好的楠木雕刻出两片花瓣的造型，一片在下是睡板，另一片更大的花瓣从里侧收拢，合在一起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花瓣上的纹理脉络都是由各形各色完整的花朵。

管准自认跟着骄奢的殷参也算是见过不少稀罕物事，看见眼前这花瓣床还是要感叹一句：真正是当之无愧的工艺品！

尤其是这样一件举世无双精巧非凡的床榻，放在算得上简陋的小小木屋竟然不会让人觉得格格不入，更是怪哉。

管准眼里对床榻的惊艳，玉婵娟也瞧见了，便介绍道：“这床榻乃是我友人亲手所制，是不是很漂亮。”

话语里的自豪不加掩饰。虽然一瞬即逝，当管准还是看到玉国师极快微微扬起的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笑起来更像个小姑娘了。

管准点点头，再看玉婵娟倒像是看乖巧的后辈，面容慈祥。

面对第一个来自己家的客人，虽然是自己没有打招呼便强行带过来的客人，玉婵娟还是要好好招待，想了想，翻出柜子里的芸茶。这茶还是玉婵娟昏迷之前，和小山一起采摘制作的茶叶。

芸茶无需久放，三五年最佳，如今正是最好的时间。盖子一开，便散发沁鼻的茶香，萦绕满屋。

看来今日有口福了，管准是个茶餮，遇到好茶难掩兴奋。

用灵力热茶，顷刻便好，玉婵娟抬指虚空一点，沸腾的茶水又成了刚好入口的温度。

管准便端着茶将这大祁的许多事情不紧不慢点点吐露。

“陛下今年四十又五，正是壮年。二十年前，因为常年征战留下的旧疾，先皇还未到陛下这个年纪便去世了。”

“为国家始终奋战在第一线满身伤痛的皇帝，听起来是不是很伟大。”

玉婵娟没见过大祁上一任皇帝，无法回答管准的问题，只能保持沉默。

没有回话，管准并不在意，一口茶入喉，又继续说道。

“先皇在位时，大祁对外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其中伤亡到达两万的战事多达十三场。这其中有八场是先帝突然起兵他国只为对外彰显武力的战事。这些战争输赢参半，总体而言大祁没有靠它们得到任何利益。”

“与新禺的最后一战，双方各领兵五万，最后活着返回大祁的只有一万人。此役之后，先皇留下重伤，再不能上战场，而大祁则要将每年赋税的十分之一交给新禺。冀州作为两国交界之处，洲内五座城池，有三座的领导权实际归属新禺。”

“我管准不是武将，不懂怎么领兵打仗，但是我知道四处征战的那些年，大祁的疆域损失惨重，壮年男子人数锐减。因为战火，多了数不清流离失所的人。”

“可是先皇并不在意一场战争会损毁多少的庄稼地，更不在意一场战争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管准忍不住提高语调。

“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说他享受战场，享受在骏马上手起刀落鲜血四溅，他幻想自己是掌控一切包括生命的绝世英雄。”

管准时至今日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某一场战后，那是为数不多大祈大获全胜的战役，尽管依旧有许多牺牲的士兵。为了安抚他们的家人，管准提议将战利品的十分之一用于抚恤。

可是听到管准提议的先皇，当场“噗嗤”一声大笑，“那些战死的家伙？他们做了什么值得嘉赏的事吗？死在战场上的一群废物还妄想得到补助。”

“只有战无不胜的英雄才配得上战利品，而带领他们取得这场胜利的朕，这大祈的天子才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哪门子的英雄？

一个罔顾人命的疯子！

拿自己百姓性命去享受战争游戏的疯子！

管准甚至觉得殷参这种草包皇帝都比先皇要好得多。说来惭愧，先皇殡天之际，管准任风直吹眼睛才总算成功挤出几滴干涩的泪水。

玉婵娟记下：先皇残暴好战，现任皇帝昏庸无能。

“没有更好的人选吗？为什么管准大人您不当皇帝呢？”虽然管准没有帝王之相，但是看得出他才是真正为大祈百姓殚精竭虑之人，这种人不是更适合当皇帝吗？玉婵娟想不通。

“咳、咳。”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发问，管准一口气差点没提上，虽然知道此处没有他人，但还是忍不住四面环首。若是被旁人听见，这就是砍头的大罪。

这新任的国师真是不知者无畏，语出惊人。管准自觉有必要给这小国师指点一二，若是日后在皇帝面前直言，玉国师虽然是安全无虞，但是难免殷参会将怒火发泄旁人。

“皇帝可不是谁都当得，只有大祈皇室的正统血脉才拥有皇位继承权。先皇只有陛下一个孩子活到成年，所以陛下自然而然继承了皇位。若是有好几个适龄皇子，便需要竞争选出最合适的皇帝人选。”

“像是现在的宫中，六位皇子两位皇女年龄相若，除了二公主和七公主，下任皇帝便要在这六位皇子中选定。”

真是好生奇怪，这皇帝殷家人当得其他人当不得，男儿当得女子便当不得。不过玉婵娟现在疑问太多，此惑暂且按下不提。

“若是推翻现在的皇室，新的皇帝便是没有大祈血脉不也是大祈的皇帝？”玉婵娟问得十分诚恳，她记得在书上看过曾有人因不满皇室便领兵起义另立新帝，虽然这是一本写书人杜撰的历史。

管准无奈道，“如此一来，便不是大祈了。”虽然自己也曾疑惑皇权天授，不满现在的皇帝，但是不至于像这玉国师一般满脑子造反。

感觉自己在教育学堂里刺头公子，管准轻轻叹气。平日里对话都是自己牵着话题，怎么和国师一番交流，自己倒成了被牵着走的那个。他放下茶杯，决心尽快绕回正题。

“玉国师，你不是问我大祈有什么困难吗？”

玉婵娟点点头，知道管准大人接下来是要说重点了，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看见国师如此认真的样子，管准也不自觉慎重开口，斟酌措辞。

“大祈国土辽阔，皇都之外，划分九州，分别是紧邻皇都的雍州、荆州和扬州，雍州产粮，扬州经商，梁州靠海，这三州在九州之中最为富庶。禹州在大祈的东北，占地最大人口也最多。

“大祈最南边的便是荆州，与南疆接壤，偶有冲突，好在荆州现任的布政使是个有本事的，能够稳住局势。兖州靠北，多荒地粮食难以成活，且常有游牧部落打秋风，历来是大祈最贫苦的地方。”

“除此之外便是冀州、徐州，这二州因为常年与新禺打仗，人口流动频繁，难以管控。”

“青州被雍州、兖州、冀州、徐州四周环绕，地势低矮，常有洪涝。不过青州是个神奇的地方，学风盛行，人才辈出，称得上是三贤故里。”

玉婵娟边听边记，这番话让她对大祈全貌算是有个简单的认识了。

管准垂眸，瞧见国师的小本子上赫然是一副大祈的地图，虽然粗略但是与现实基本没有差错。

真是个进户部的好苗子！

管准感慨，又继续说道：“大祈九州发展好坏不一，但是皇都征收的赋税的标准统一，如此一来有的州苦于赋税，有的州留有余利，州内百姓生活水平大不相同。”

“由此便产生了大祈面临的第一个难题，许多贫苦地方的人会逃窜到富庶的州城，但是各州生活的百姓都需在户部登记，除了入仕做官或是婚丧嫁娶，户籍不得随意变动。这些流窜的人没有登记，便沦为黑户，而黑户的利益是不受当地保护的。”

“便是杀了他们，也就杀了，连官都报不得。先皇在位时，流民繁多，无人管理，一个几乎失序的社会。陛下即位后，战事虽然少了，但是这些过去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人还有许多，他们的问题依旧存在。”

“先皇归天，当今陛下继位已经二十年。这二十年，宫内享乐奢靡，宫外饿殍遍野，贵族世家征地敛财，穷苦百姓析骨而炊。

大祈日暮穷途，外敌各部屡屡来犯，内部九州分歧愈演愈烈，皇室熟视无睹依旧骄奢淫逸。”

说到这，管准忍不住叹息，“或许一天这些人真的会起义也说不定。”

“内忧积埋已久，外患不减反增。陛下不同先皇，不重武力，虽然可以说是休生养息，但也给那些对大祈虎视眈眈的国家以可趁之机。”

“这些年新禺收拢了许多北方的游牧部落，国力、版图都进一步扩大，虽然现在的大祈还勉强能够匹敌，但新禺这几年频频对南疆示好，若是以南疆牵制南部，趁机起兵，大祈或许凶多吉少。”

“若是养兵备战，耗资巨大。皇室、贵族不愿损失自己的利益，只会提高赋税，如此一来百姓的负担也就更大。”

“我管准是个没本事的，说服不了皇帝，更改变不了现状。在冀州当左布政使的时候，我还能上阵杀敌，抚恤流民。现在却是连再回冀州的勇气都没了。”

管准语气低沉，自嘲道：“这官越做越大，人也越活越回去。”

满头白发的老者，身形已有佝偻之态，不知道是因为无情岁月，还是被深埋内心无处宣泄的沉重责任压弯脊梁。

玉婵娟抬头，看见管准眼眶泛红，隐约有泪花，犹豫着要不要出口安慰。

管准侧首挥袖，掩饰湿润的双眼，语做轻松，自嘲：“国师见笑，我管准没几年就是个只会浪费口粮的糟老头啦。”他转过头来，直面玉婵娟，“这大祈的未来只能麻烦你了！”这句话又是那大祈的天官大宰管准的口气。

“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足践。若是有机会，国师不妨亲自去瞧瞧大祈九州。”他管准已经老了，老到如今都快忘了，皇都之外的大祈是什么模样。

这片美丽又脆弱的土地，他已经有太久没四处走走了。

玉婵娟郑重点头，好像隐约有些明白，该如何完成师父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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