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溆抬起阿蔚的手腕细瞧，果然见到她指尖上有个针眼大小的伤口。

“你瞧见了？”阿蔚也不惊讶，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果然还是太刻意了吗？”

之前花轻羽在给那红衣姑娘喂药时，她半路将其拦了下来，又亲手把药喂了下去，这番举动十分奇怪，穆白他们不明白也不在意，容溆却都看在了眼里。

“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不解道。

这一问反倒让阿蔚有些出乎意料，她眨了眨眼，迷茫地问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容溆依旧盯着阿蔚那几乎看不出来的伤口，正神情专注地想着什么。

“那你看过《一寸绡》吗？”阿蔚又问道。

容溆闻言一滞，手上的力道也变得重了些：“不过是凡人信口开河，你不必多想。”他曾偶然从玉霞山某位师兄手中见过一本，却只是翻了一遍，就气得把那本书销毁了。

“其实那上头也不都是假的。”阿蔚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伤口：“你瞧。”

她自伤口中逼出了一滴血来，圆滚滚的小血珠很快便透出了淡淡的灵光。

“你是说……”容溆愕然问道：“鲛人血有解毒之效？”

《一寸绡》前期有个十分重要的情节，说蒋生那德高望重的恩师突遭奸人毒手，群医却对此均束手无策，恩师正命悬一线的关头，是刚为人妇的皎娘声称有家传良药，直接让蒋生献给恩师，这才使其很快好转起来，蒋生也因此大大扬名，还顺道结交了不少有权有势的朋友，为他后来的发迹打下了极好的基础。

可是到后来，这件事也成了揭露皎娘身份的证据之一。仙翁直言鲛人血能医治百病，皎娘所献根本不是什么秘方，只是混有她血液的寻常补身药丸而已，而恩师所谓飞来横祸，其背后黑手也正是这位不择手段的皎娘。

阿蔚到凡间时，也曾见过江湖骗子打着鲛人血的旗号，随便拿些猪血、羊血给人服用，虽然上当的人不多，不过他们那对圣药趋之若鹜的样子，却也足够让她更加警惕了。

只是真有人倒在眼前时，她的心还是软了。

容溆却是头一遭听说这事，人鱼子嗣艰难，向来世所罕见，即便是在东海，原先也从未有人鱼居住过，直到他将阿蔚父女“捡”了回去，这情况才算是有所改变。

然而他白与阿蔚朝夕相处了数年，还在玉霞山阅读了不少上古典籍，竟然到现在才知道人鱼的这一神通。

“阿蔚，你……之前给我的药也是？”他后知后觉地问道。

多年来，他一直将那一匣子药带在身边，先前还差点给阿蔚服了。

“听我爹说，鲛人血是疗伤圣品，我便给你备了些。”阿蔚抬起头来，对着容溆和煦地笑了笑，又说起方才的事来：“至于是不是包治百病，其实我也不确定，不过总好过让她在那儿等死吧。”

容溆见了她的笑，眉眼不禁放松了下来，却仍是死死地抿着嘴，生怕自己一时忘了心里的懊恼。

自二人初见以来，只要他不问，阿蔚从来不会主动说自己的事，可他安于现状，更是很少会多问几句。

是以到如今，他连想问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面前的姑娘神情如旧，从前的轻柔笑靥也丝毫未变，只是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幕帘，让他觉得眼中所见都极为模糊，因而更难踏出一步。

可容溆后悔了，后悔到不敢再抓着回忆自觉高枕无忧，他将过去种种抛诸脑后，只一心一意地注意眼前的真实。

“已经过了这么久，为什么这伤口还没有愈合？”其实这才是容溆最想问的问题。

“或许是医者不自医？”阿蔚又一次没有正面回答。

容溆眼中又是一黯，却什么都没有说，他缓缓放下了阿蔚的手腕，停顿了许久才嘱咐道：“以后莫要轻易救人了。”

阿蔚低头轻轻触了触那才被放下的腕子，两人的体温分明都有些凉，可只是贴近了一小会儿，就变得温热起来。

“好。”她答应得十分干脆。

“莫要冲在前头，万事有我。”他接着说道。

“好。”阿蔚又重复道。

此时没有凡人在场，雁冢的方向也已经明确了，二人便运起轻功赶路。

“奇怪，这附近我昨晚明明探过，为什么没有发现？”容溆边走边疑惑道。

阿蔚算了算这里与雁城的距离，也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上头有遮蔽的法术？”

容溆是驾着云在上空查探，若是雁冢建得隐蔽，或是加上了障眼法，的确可能被忽略过去。

“到了就知道了。”容溆说道。

半个时辰后，两人突然停了下来。

四周景色依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在绿草之上，一片淡红色的屏障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半透明的屏障左右绵延甚远，各处间或闪动着红色明光，整体呈微微的弧形，似乎是把前方给整个包裹了起来。

阿蔚当时就想后退一步，却硬生生地将那念头压了下去，她观察了好久，才算松下了一口气。

“这是卫大侠的术法，带了些雷火之气。”她对容溆说道。

“他本人好像不在。”容溆闭目感知了一番，随后说道：“这道屏障，是防着人进去，还是……防着什么东西出来？”

“或许二者皆有。”阿蔚猜测道。

屏障的另一头有些不真切，却是实实在在的毫无波澜，不仅没有蜘蛛，连雾气也十分老实。

“一切的答案可能就在里面了。”阿蔚鼓起勇气，尝试着触碰那道屏障，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的手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屏障，到达了另一端。

容溆见状也伸手试了试，竟是同样的来去自如。

两人又先后试着走到另一头，再从那边返回，可无论来去，他们都能畅通无阻，屏障始终动也不动，像是仅用来唬人的幌子。

可它又确实是真的。

“难道这屏障只挡凡人妖魔，不挡仙灵？”容溆只能作此猜测。

两人不再多留，很快又向前走去，却只是走了几步，便又停了下来。

“我们大概到了。”

望着眼前的乱石堆，容溆终于了悟，怪不得他找不到这个地方，这些石头东一堆西一堆，完全没有规律可循，便是他的眼睛能穿透层层雾气，也绝对想不到这样一堆石头，便是那传说中的雁冢。

“你瞧这些石头，像不像是护身符的原料？”阿蔚掏出了自己怀里的白石护符对比了一番。

容溆闻言也多看了几眼，眼前这些乱石果然与护符的质地十分相似，只是颜色不那么纯粹而已，再仔细想想，雁泽之中似乎到处都有类似的石头。

“是有些相似。”他回答道，随后便驭使龙气，将附近数丈的雾气都赶到了远处。

按理说陵墓就算不修得恢宏大气，起码也是要规整干净，然而即便是看得更远，他也实在很难将这堆石头与以上词汇划上等号。

“你感觉到了吗？”容溆仔细感受了一番附近的气息，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阿蔚点了点头，两人又试探了一番，之后便一前一后地向雁冢的中心走去。

最内圈的石头也是胡乱堆着，顶多是个头比周围的大些，其中心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垒在了一起，也不过高到两人的胸口。

可就在乱石垒起的地方，正漂浮着着一个黑灰色的小小光团。

“这就是仙气的来源？”阿蔚奇道。

“应该没错。”容溆答道。

那团光看起来阴沉沉的，散出的却是纯正的仙气，只是那缕仙气微弱到难以察觉，他若不接近，根本发现不了。

两人正说着，那团光像是注意到有人过来，竟慢悠悠地抻成了长条状，原本的黑灰色随着体积的增大越来越浅，靠近边缘的地方则几乎透明。

它渐渐化出了四肢头颅的轮廓，最终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缓缓地飘到了二人面前，同时开口问道：“你们是卫仙君请来的救兵吗？”

声音朦朦胧胧，似远似近，阿蔚忍不住问道：“您是……雁大人随风吗？您已经……过世了？”自对方化出人形后，她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鬼气。

“叫我随风便好。”半透明的影子看不清脸色，阿蔚只能瞧见他微微扯了扯嘴角。

“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头戴花冠的姑娘过来？”她先问了这个最为紧迫的问题。

“你说的花冠，是不是整体为纯银所制，又用花丝缀了好些装饰在上头？”随风缓缓问道。

见阿蔚点头，他继续描述道：“那装饰的主体，是不是一对大雁？”

“没错。”阿蔚又点了点头，心道幸亏她细看过贞娘的打扮，才能记得她花冠的细节。

“您见过她？”想到随风可能知道线索，她又满怀希冀地问道。

“那倒没有。”随风淡淡答道，语气完全不像是在说废话，看她一脸不解，还补充了几句：“你们说的姑娘，是郦一阳的后辈儿孙吧，那冠是他从北祁国带来的，我后来还上手改了改，所以才认得。”

“那您可知道她的下落？”阿蔚先不管他说的话，依然不放弃希望地追问道。

随风这次终于没叫她失望，闻言便飘到了半空中，也不知做了些什么，他很快便回到了二人面前。

他语气悲伤又茫然，即便隔着模糊的面容，甚至隔着生死，阿蔚也能感受到他的无力。

“郦家的子孙都不在了，就像我妻子那样，不在雁泽的任何一个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