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了院子才发现，许多华贵的马车都已经停在这，不止是埃弗里一家，贵族们把宴会搬到蒙莫朗西的私人别墅里来了。最近正是秋收的日子，贵族们不用干活，自然是趁着这个时候庆祝丰收，及时享乐。

“可是父亲并没有提前告诉我呀。”海伦提着裙子走上台阶，“没有我帮忙筹备这些，他自己费了不少心思吧……”

宾客们让海伦的管家把一桶桶的美酒倒进喷泉里，篝火上架着不断旋转的、肉香四溢的家畜，赌博和玩乐的金银钱币像石头一样落的满地都是。他们甚至喊各家带来的奴隶举行临时的角斗比赛来助兴，海伦不知道该说他们奢靡还是荒唐，尤其是这事发生在自己的家里，父亲看上去也无力阻拦。

“今晚过去，你父亲会走大运的，海伦！”埃弗里信誓旦旦地说。

海伦觉得他不可理喻。

“我也同意。”一个上了年纪略显丰腴的女人在角落里插话，看上去她在美酒喷泉旁喝了个够，脸颊上有两块醒目的红晕。她是城里远近闻名的寡妇——不是因为她美貌，而是因为从她手下买进卖出的奴隶，能组成一支罗马军队。

“宾利杜瓦夫人。”海伦朝她点头致意。

“上回的宴会我没有来。”宾利杜瓦夫人咯咯地笑着，一边小口小口地啜饮，“他们都说你买下了一个很不错的战俘，是这样吗海伦？”

“……没错。”海伦试图用一些事情掩盖，“没有他们传言的那么好，他挨了我好几顿鞭子。”

“他可是个刺头，不怎么听话。”埃弗里恶声恶气地走过来指给宾利杜瓦夫人看。在台阶最下面，乔治正被蒙莫朗西家闲下来的家仆们围着，表演一种奇怪的烟火把戏，乔治比城里那些杂耍艺人还要如鱼得水，烟火团子从他手里被抛上去又落下来，好像他根本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似的，仆人们都开始为他喝彩。

埃弗里的评价却让宾利杜瓦夫人更感兴趣了，她眯着眼睛盯了好一会，朝海伦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

海伦有些局促，因为她和乔治约定过不会让他再做这种事，但这显然不是能直接拒绝的。

“夫人，不如让他去厢房里为你一个人表演吧？”埃弗里也迅速领会了夫人的意思，毕竟宾利杜瓦夫人手里握着的财富大概有三个蒙莫朗西家族这么可观。

“海伦，你还像小时候那样，不高兴的时候就板着小脸。”宾利杜瓦有些醉醺醺的，所以没有生气，反而乐呵呵地逗海伦，“我不会问你买去的，相信我，我只是觉得他和我手上那些精壮的高卢人不一样。……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出三千迪纳里怎么样？”

她喝得有些燥热了，时不时扯着胸口鲜红的绸缎透气，海伦狠狠剜了一眼煽风点火的埃弗里，他还在为自己能牵线搭桥而得意洋洋呢。

海伦向奴隶们歇息的篝火旁走去，脸依旧板着。

“你们没有自己的事要做了吗？后厨煮好菜的碟子都要堆到天花板上去了！”她过来开口便是训斥，奴隶们没见她这么凶过，大概觉得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于是灰溜溜地散开了。

“还有你，尼娜！我父亲要你去酒窖里找东西，你怎么还在这里？”

尼娜吐了吐舌头，赶紧溜走了。

乔治伸手接住最后一颗掉下来的烟火团子。

“我呢，主人有何吩咐？”

“当然有。”海伦干巴巴地说，“洗洗干净去宾利杜瓦夫人房里。”

乔治刚拿起水碗润润嗓子，直接被气得一口喷了出来。

“我们不是约定过——”

“这次可不是我，是埃弗里把你送到夫人床上去的。”海伦抱起胳膊，“她生气的后果可比上次那位大小姐严重多了。”

“……又是埃弗里。”乔治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我……我没法改变她的主意。”海伦伸了伸五指，转而抱住了自己的肩头，有点无助。“谁让你的红头发太显眼了呢，走到哪她们都会盯上你。”

“你那点小把戏怎么没用上？”乔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知道用来对付我？”

“我——”

乔治没再说什么，而是走到宴会厅的美酒喷泉旁，附身往自己身上淋了大捧的美酒，水珠从他额角落下来，落在胸口的疤痕上，他转头去盯着卧榻上的宾利杜瓦夫人，她也盯着乔治，眼神早就变得如饥似渴。

“……梅林啊。”尽管眼里是视死如归，乔治还是忍不住嘀咕。

远处正厅里是一群人围着蒙莫朗西议员，他们显然过早结束了玩乐，开始低声商量着什么。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只是瞟着乔治将这位体量不一般的贵妇人抱起来走向给客人留的休息室，他们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海伦在台阶上坐下来，茫然地望着脚下。

她不断提醒自己：有三千迪纳里呢，太赚了，自从买下了乔治，她第一天就赚了，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在赚钱。除了比赛便是宴会上，这次之后会有更多的贵妇人看上他的，接下来——

这样的预想索然无味，想到乔治刚才的语气，她更加高兴不起来。

好像也没过多久，后院厢房忽然起了什么动静，一些仆人都聚过去查看情况，海伦也站起身朝那走去。

“怎么回事？”

她和仆人们站在一起，看到乔治的上衣被扯歪了，下巴和胸口上都是唇印，他冷静地指了指后面亮着灯的房间。

“弄错了，夫人要的是埃弗里少爷，为什么把我送进去？”

海伦愣住了。

仆人们不知道前因后果，一个传一个地，宾利杜瓦夫人的奴隶们动作很快，把埃弗里从酒局上“请”了过来。

“又怎么了？就是这个奴隶，难道不是吗？”埃弗里不耐烦地执着酒杯，“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又想挨鞭子吗？”

“不是这样，埃弗里少爷。”奴隶说，“夫人要的是你，你听，她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乔治正用手指抹去身上的唇印，皮笑肉不笑地看过来。

宾利杜瓦夫人醉的开始胡言乱语了，所有人都听见，她在厢房里一直叫埃弗里的名字。

“埃弗里——维比利乌斯怎么没和我一起来呢？”

“这不可能，她刚才看上的是这个奴隶！”埃弗里恼火极了，准备转身回到他父亲那去，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夫人发起脾气来，我们都会没命的！”所有的奴隶都激动起来，拦着埃弗里不让他走。

海伦灵机一动，对所有人说道：“伺候好了宾利杜瓦夫人，所有人都会被赏赐，伺候不好，恐怕我和我父亲都要受牵连！”

如此一听，大家更积极了，七手八脚地拖着埃弗里进了厢房，不管埃弗里大声抗议和咒骂，或许他们有些人想这么做很久了。

随着客房的门被关上反锁，世界忽然就清净了。

海伦顷刻松了口气，偷偷地看了眼乔治。

他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但他还是低头去蘸水擦拭胸口，好像海伦不存在似的。

“你太会捉弄人了。”她小声说。

“你把我推到火坑里，又不负责解决，我能怎么办？”他反问。

海伦抿了抿嘴，什么都不敢说。过了一会，她还是没绷住，笑了出来。

他从暗袋里取出魔杖，也在清水里洗干净，海伦好奇地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摸了摸。

“你不害怕了？”

海伦没有理他，而是握在他上边一些的地方。她往自己这扯了扯，眼巴巴地看着乔治。

“借我看看，不行吗？”

乔治怎么会说不行。

他看着海伦把魔杖拿过去，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好像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魔杖在她手里安静得像一段普通的木头。

“如果我也有一根，是不是我的这种能力就会强一些呢？”她问乔治。

“我想是的。”乔治看着她低头研究不透的样子，也跟着笑了。

海伦看见他的笑脸，也一下子精神起来。

“你笑了——所以你没有怪我，对不对？”

乔治不置可否。

“你真的不会生气，太好了！”她把魔杖塞回他手里，好像一个犯了错马上被原谅的孩子，找了一个她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和对方间接认错。“你可不能变脸啊，我去正厅转转——你没事就先回去休息吧！”

“哦……”她笑盈盈地压低声音，“今天我又白赚了三千迪纳里，谢谢你，乔治！”

“这是最后一次。”乔治说。

“……好吧。”

后半夜时宾客们还在正厅谈事，只是人比傍晚少了很多。父亲坐在中间低头不语，其他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地提议，这是海伦从帷幕后面看到的。

他们让所有奴隶都回各自的地方去休息，大概是很重要的事，仆人们不能听到的事情。

海伦强撑起精神，坐到父亲身边，老埃弗里忽然恭喜海伦，说蒙莫朗西议员要担任罗马的财政官了。

“真的是这样吗？”海伦高兴地看着父亲，可父亲只是点了点头。

“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说话的人海伦认识，马库斯·安东尼乌斯。马库斯在城中担任了十七年监察官，在塞尔吉乌斯·喀提林离开罗马前，他一直追随喀提林。

海伦识趣地没有去问大人们的事，只是父亲看起来没有那么开心，他对宾客们客套地笑着，这些海伦都看在眼里。

“我们必定会支持你的，蒙莫朗西家族将在新年的第一天，重振姓氏的荣光。”另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说。

海伦困惑地听了一会，还是没弄懂为什么他们突然这么支持追捧自己的父亲。直到天快亮时，他们倒在宴会厅的软塌上酣然大睡，海伦扶着疲惫的父亲离开这里。

“为什么呢，爸爸，这是好事吗？”

她的父亲苦笑了一下。

“被你猜到了，海伦。我想我已经骑虎难下。”

父亲说，罗马城里的财政官年事已高不能胜任，以检察官为首的一党很快选中了一个可以扶持的对象，那就是膝下无子却财力雄厚的蒙莫朗西。

“我在想，除了埃弗里，他们中的一些人的孩子，或许也可以作为你结婚考虑的对象。”父亲说，“……总有好人的。”

“你在自欺欺人。”海伦说，“他们和你谈了什么样的条件？我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即将没落的贵族忽然当起了大官。”

“哦，前期的条件不算严苛，也不用我们冒险。”父亲说，“甚至不用强迫你嫁给谁。……农神节前夜罗马会举办一年里最隆重盛大的角斗比赛，你知道，很多赌场现在就开始下注了。”

“你买来的那个日耳曼人，他很惹眼，许多人都记住了他，毫无疑问他会去参加的——”

“当然。”海伦笑了，“他当然会赢的，乔治比角斗士学校里那些人还要厉害！”

“不，”父亲摇头，“他们要他输。现在他的赔率小得不能再小，以他过去三场的成绩来看，绝大多数市民都为他下了注。我听家里的仆人们说，连城里的奴隶都为了他买了注。埃弗里和马库斯不会不知道这些的——所以，他们给埃弗里家的角斗士下了十万注。”

“——十万注？！”海伦几乎要尖叫起来了。

“那位角斗士很不显眼，他的赔率已经暴涨到一赔一千了。”父亲轻轻地叹息一声，“你可以算算，十万注翻了一千倍是什么数字。”

“所有下注人的钱都会被吸干。”海伦说，“落入这几个人的手里，对不对？我们才经历了战争，市民们好不容易攒了一些钱在手里，他们用这种方法看似合理地把钱从普通人手里拿过来，这就是罗马的执政官们吗？”

“小声点，海伦，你会吵醒客人们的。”父亲说，“我很遗憾，但你买来的奴隶不得不被牺牲掉。”

海伦望着走廊上将尽的烛火，破晓未晓的时候，天好像永远亮不起来了。

“你不会在惋惜一个奴隶吧？”父亲见她不说话，问道。“海伦，你觉得我有选择吗？”

他们一同站在别墅的小阳台上，凌晨的空气冰冷而清新。

“他太强了，埃弗里家的角斗士赢不了的。”海伦固执地说。

“别犯傻了，女儿。”父亲说，“他们想把事情做得不留痕迹，而农神节的角斗比赛只有一个人能活到最后，我们的奴隶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倒在角斗场里。看上去光明正大，没有任何不妥。”

“他们要对乔治做什么？”

这次轮到父亲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