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后，他们从别墅回到城里的家中。节日的气氛渐渐浓厚起来，奴隶比他们的主人更期待农神节，因为在那几天里，最低贱的奴隶也可以和主人家在一张桌上摇骰子，奴隶们被赋予极大的自由去做平时不能做的事，哪怕是埃弗里也不能发脾气。

街头巷尾都是狂欢的气息，贵族们不仅要主持在神庙的祭祀，还要联合参加角斗比赛。虽然不可否认，有许多奴隶主像埃弗里一样，心里咬牙切齿地盘算着节日结束后先杀哪个奴隶来个下马威，但奴隶们都像享用生命最后一天一样享受即将到来的节日。

“不敢相信，日耳曼人居然不过农神节。”

“我猜是因为日耳曼根本没有奴隶和主人这玩意。”乔治说。

见乔治对农神节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海伦以为他只是没听说过，其实她不知道乔治连日耳曼人都不是。

“在一些家族，农神节甚至允许主人和奴隶交换身份。”她说。

乔治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这让海伦心虚极了。

“本来人就应该是平等的，临时的交换身份又有什么意思？”乔治笑嘻嘻地抱着胳膊反问她。

“……你说什么？”

其实海伦心里希望乔治能好好享受节日前的气氛，毕竟他可能活不到农神节前夜了。

“你不希望和我互换身份吗？呃，比如像我使唤你一样，使唤使唤我。虽然我不一定会听你的，但是我保证不会用鞭子抽你。”

“哦。——海伦，去帮我剥一串葡萄好吗？”

海伦一个条件反射：“……我鞭子呢？”

“嘿，是谁刚刚保证不拿鞭子的？”

“叫我主人。”海伦咬着牙说。

乔治拍着手大笑起来。

“我尊贵的主人，帮我剥一串葡萄好吗？”他太喜欢逗海伦了，这可比海伦说的什么农神节有意思多了。

“农神节还没到呢！”

那天，在海伦家的宴会结束后的清晨，埃弗里抱着衣服从宾利杜瓦夫人的房间里走出来，海伦当场给他表演了一个从震惊到绝望再到祝福，并且当着父亲和埃弗里的面痛哭了一场。父亲在似懂非懂之间明白了海伦的意思，于是委婉地告诉埃弗里，如果仰慕宾利杜瓦夫人的话，可以不用隐瞒。

埃弗里百口莫辩，毕竟那晚很多奴隶都看到了。回到城里没几天，全城的人都传遍了暴虐公子哥儿暗恋丧夫寡妇宾利杜瓦的事。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海伦猜埃弗里都不会来自己家找麻烦了。

但她并没有轻松多少，后头的事比十个埃弗里加起来更让她头疼。

时常可以看到乔治和其他奴隶们在偏院里比试，有经验的年长奴隶教他怎么灵活地用各种可能拿到手的武器。尽管有一根魔杖加持，他还是会好好准备农神节前那场比赛的。

那场比赛的对手只会更残忍，因为对许多人来说，一旦走出角斗场的栅栏门，就只有去没有回。

海伦应当是重视这场比赛的，一旦胜利，奴隶主会得到巨额的奖金。但也只有海伦知道，奖金和一赔一千的赌注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父亲曾经问她是不是不舍得新买来的奴隶，海伦没有否认。

“他太渺小了，连我们也是同样的渺小，微不足道。”蒙莫朗西议员叹息道。

“爸爸，请别这样说。”海伦说，“我只是惋惜他作为一个可怜人的命运罢了。——你并不渺小，你是罗马下一任的财政官呢。”

“你真的觉得我能安安稳稳地当上财政官，直到平安无事地退休吗？”父亲笑了。

海伦紧紧蹙着眉头。

“可是他们会用什么手段让乔治当着所有人的面倒下呢？只让他们选定的人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当众毒杀他——”

她戛然而止，和父亲对视无言。

乔治以为海伦闷闷不乐的原因是惦记那笔奖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甚至连奴隶们居住的偏院都不来了。于是在深秋的一个夜晚，他轻车熟路地爬上屋檐，从窗口跳进海伦的房间里。

海伦正对着梳妆台打理自己的头发，从镜子里看到乔治的身影，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天过得怎么样，我的主人？”他笑嘻嘻地靠在窗口，双手插在口袋里，尽管练习了一天的自己肌肉酸疼得不行，见到海伦时，他还是笑着的。

“你好像一点都不紧张。”海伦的语气有些尖刻，“怎么，你一定会赢吗？”

“真让我意外啊，难道你不希望我活下来吗？”乔治没心没肺极了，好像生死与他无关。

“我倒是希望啊，可是你看上去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好像输了就会死在那里的人不是你一样。”

乔治似乎觉得她的话有点道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唔，其实你比我还紧张吧？”

海伦转过身去瞪着他。

“我觉得越是在这种时候，人们越需要快乐。”乔治神秘兮兮地说，“尤其是像你现在的状态，需要笑出来才行。要不要去我的笑话商店转一转？”

海伦跟着他溜回偏院的小屋，一路上她都是不相信的，她不相信笑话商店被他随身带着到了罗马——直到她看见小屋地板上一个平平无奇的布袋子。

乔治看了她一眼，小心地扶着这口袋子的边缘，一步一步地爬了下去。她惊讶极了，比第一次看到乔治的魔杖还要惊讶。

“太不可思议了……你到底从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来呀？”她朝布袋里茫然地喊话。

乔治又从口袋里探出身子，伸手邀请她。

“更不可思议的在里头呢，你也一块下来吧。”

她跟着乔治爬进布袋里的世界，海伦敢说，她只有做梦时才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她站在一座烛火明亮的小屋里，这里的地板不是石砖砌成，而是整齐的木板铺就的。烛火和灯盏的样式也是她从未在罗马见过的，罗马人总吹嘘这座城市应有尽有，现在看来未必。

结实的木质架子一直高到天花板上，十几只古怪的大锅正各自工作着，没有人搅动它们，它们却能按照各自的规律处理锅里的东西，有的带着一把大木勺搅个不停，有的一直在抖动，好像着了凉一样。

“这不是笑话商店，”海伦噘着嘴抱怨道，“明明是你的杂物间。”

她看着长桌上杂乱的羊皮纸堆和到处乱跑的小玩意，乔治正在一个玻璃盒子前照料一直她没见过的古怪生物。

“你可真不好骗啊，海伦。”

她饶有兴致地在小屋里转来转去，这里藏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比如一个提线木偶自己在布好的线上跑来跑去，满口喊着奇怪的口号，在固定的位置开始表演一口把自己吞下去的节目。还有一块水晶矿石一样的东西，散发着奇异的光芒，走近才会发现，它满怀发光的东西不是矿石，而是会呼吸的泡沫。

“那是什么动物？”

“蒲绒绒。”乔治伸手去挠了挠盒子里的小家伙，“这是这几年培育出来的新品种。”

海伦没听懂，如果这屋子里每个她没见过的东西都要提问的话，恐怕一晚上都问不完。

“罗马人不喜欢这些可爱的，令人发笑的东西。”海伦忍不住说，“他们喜欢血腥和厮杀，喜欢在赌桌和赛场上大喊大叫，喜欢用力量证明自己的强大。”

“我看，”乔治说，“你不像典型的罗马人。”

“那是什么？”海伦指着门上一个蒙尘的圣诞花环问道。

“那是节日用品，我们过圣诞节，就和罗马的农神节一样重要。”

“圣诞节是什么——哇……”她打开小屋的门，柔和的月光下是一大片茂盛生长的草坪，远处有她在罗马从未见过的奇异风景——山川，河流，灯火通明的城堡。海伦自己都很惊讶，她丝毫不觉得那座城堡很古怪，尽管它的建筑风格和罗马城里的房屋截然不同。

一切风景好像来自梦里，可是没有去到过这些地方，又怎么会凭空梦到。

“我得提醒你，远处的风景都是魔法变出来的。那棵大树是边界了，别再往前走，海伦。”乔治跟上来。

海伦打量着这一切，甚至没注意乔治叫了自己的名字。

大树立在陡峭的悬崖边，她抬头看了一会，乔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要爬上去吗？好吧，你可以搭着我的手。……真的不怕高吗？”

海伦利索地攀上粗壮的树枝，在一段结实的树杈上坐了下来，高兴地呼吸着悬崖上新鲜的空气。乔治也跟着爬了上来，默默坐到她的身边。

“不光是斯巴达人会从小训练孩子，罗马人也是。所以，我怎么会怕高呢。”她指了指远处的城堡，“那里就是你家吗？”

“不算是，但我也在那里呆了七年。”

“为什么呆了七年却要离开呢？”

“因为我和我的哥哥要去外面的世界经营我们的笑话商店啊。”乔治解释道，“笑话商店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你一定把重要的东西忘在那座城堡里了。”海伦突然说。

乔治怔住了。

“不然你怎么会把它变成风景放在远处？”海伦笑了，“而不是你的家，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他低声说。

“是什么？”海伦看着他，“作为你的主人，我想我有权知道……”

“是独角兽。”乔治抬起头望着远处的霍格沃茨，“在我的故乡有这样的故事。独角兽迈出禁林，喜鹊为她带路。但是最后一次，喜鹊再没有遇见他的独角兽，他一直在原地盘旋，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有人告诉喜鹊，他只是去到了错误的地方，所以见不到独角兽。于是喜鹊离开这儿，飞去每一个从前他不曾想到的地方，他真的见到独角兽了。”

“……但是每一次，独角兽都会重新认识喜鹊，她忘记了回家的路。但喜鹊愿意一遍遍地告诉她，哪怕独角兽下一次还是会忘记。”

“你就是那只弄丢了独角兽的喜鹊。”海伦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懂了，忍不住小声责备他。“她现在一定很想家，在等你带她回去。”

“不。”乔治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也是。”海伦想了一会，“抓回独角兽以后你会把她拿去卖钱吗？”

乔治瞪着她，所有的伤感无影无踪。

“……”

“能不能买个大价钱？”海伦追着问。

“……”

“独角兽它凶吗？会不会不好抓？”

“……挺凶的。”乔治说。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长得好看吗？”

“……挺好看的。”

“为什么只抓母的独角兽，不抓公的，因为母的能产崽吗？”

“……”乔治无言以对。

海伦自顾自笑了起来，坐在树上晃起小腿。

“你从前就是在那座城堡里，和你的独角兽呆在一起吗？”

“对。”

“每天都学习怎么用那根魔杖？你在那座城堡里都学了什么呢？”海伦朝他伸伸手，示意乔治把魔杖交到她手里。

她歪着头打量这段精心雕刻过的木头，魔杖完全不是罗马的工匠能做出来的东西，和小屋里的一切东西一样，它们都来自一个不属于罗马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乔治想握住她的手，迟疑之间，海伦转过头看着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于是他也这么做了，手把手地教她挥动魔杖。

“泛尔南迪斯——你看。”

大朵大朵绚烂的烟火从魔杖尖端迸射出来，冲上寂静的夜空，有的甚至在他们头顶就迫不及待地绽开了，火光照亮了海伦的眸子，她惊喜极了。

“这些是什么东西？”

“烟火。还有这个——”乔治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烟火蛋扔到空中，它旋转着炸开了，在空气里上上下下哆嗦着乱飞，如果烟火有性格的话，它像是最顽皮的孩子。

海伦从未见过。她越来越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注定要牺牲的人为自己做的一切。

从他拿着魔杖跳进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她就已经意识到乔治的与众不同，他不像是奴隶，也不是奴隶主，他好像一直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

海伦将乔治的魔杖扳过来，抵着他的下巴。

短暂的花火顷刻间熄灭于黑暗，只有那颗飞来飞去的小家伙铆足了劲往他们脚下的深渊俯冲下去，光芒越来越暗。

“你会赢得胜利吗？在农神节前一天。”海伦问他。

尽管这架势更像是在威胁他。

“你要我赢，我就会赢。”乔治说。

海伦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咧嘴笑了。

“怎么，如果你要我输——”

“混淆视听。”她突然念出那个她唯一会的咒语，打断了乔治的话。

海伦靠过去，离他那么近，她说话时，嘴唇会碰到他的下巴。

“如果我要你输，你会心甘情愿地为我而死吗？”

他的睫毛低垂着，看不出有没有中那道咒语。

“我在所不辞。只是……”

“只是什么？”海伦艰难地追问下去。

“如果可以，请不要对我那么残忍。”

话音落下，乔治低下头亲吻了她。

这个短暂的吻，如春夜一样温暖潮湿。

海伦毫不意外地回应着他，乔治却退开了，托起海伦的下巴。

她这才明白，乔治一直很清醒，他也没有中自己蹩脚的咒语。

“我说了，别用这种小把戏对付我。”